莫夜寒在章宅浅歇了半日,便踏上去里壤乡的路。
李寒庭如今习惯了这样的奔波,也习惯了自己半膝的模样,一路照例蜷在莫夜寒的背篮之中,只是脑子一时闲不下来。
“在想卢大人和长冉的事?”莫夜寒见他久久不说话,定然是在思索什么。
李寒庭在背篮里伸了伸前爪,让自己放松些,道:“还不到一个月想也没有用。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幽林护卫看来也在正常巡守,应无大事。”
他与莫夜寒那日踏入栖林乡,先回了哨卡,一路上见幽林巡守井然有序,便知没什么大事发生。
“算日子,严礼就该到都城了,也不知道赤昊跟着他会不会不自在。若见了皇兄,但愿他能好好应对。还有长冉这小子,也不知与万和中相处的如何。”李寒庭一旦打开了话匣,便将脑子里的那些事情全部倒了出来,“对了,楚简不知何时会去兰梦乡,你说他会不会去找万和中?”
“王爷果然闲不住。”莫夜寒笑了一声,道,“我想卢大人和长冉必不会让你失望。至于楚简……”
兰梦乡不比其他乡城,若是真出了有人盗走妖兽这样的事,必然早有风声传出来。这一路,他们未听闻什么这样的传闻,想是赌庄这段日子并未有所行动。
“你放心。”李寒庭道,“就算暂时听不到他的消息,日后等严礼他们处置了赌庄,一定救他出来。”
莫夜寒颔首,望向前路。
里壤乡就在眼前。
莫夜寒曾经想象过耕地众多的里壤乡是什么样子,那应与记忆中一片绿色的麦浪极为相似。
如今亲眼见到,却是一片山峰,只觉得面前土地与所想的有些差距,因而有些感叹。
“原来里壤乡是如此模样。”
李寒庭想起莫夜寒并不通晓各乡风土人情,于是道:“里壤乡与之前你见的那些乡城都不同,这次可要好好看看。”
莫夜寒笑道:“还请王爷教我。”
“喂喂,你又来了。王爷王爷的。”李寒庭抱怨了一声。
莫夜寒忙改了口:“还望你教我。”
李寒庭满意的点头,边思索边道:“里壤乡啊。良田何止万亩,每年所产的粮米足够养活一朝之人。只是偏僻了些,不宜种植的荒地也不少,是块看天吃饭的地方。所以才会如此重视地兽吧。”
言罢,他钻出背篮,扒在边缘处,言道:“依我看,地兽这件事有些难办。地兽每隔十年蜕生,乃是天道,从前从未听过哪块土地可以一直受地兽庇护而不败的。更何况,即便有地兽护佑,若不勤加照护,土地一样产不出太多粮米。”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着实多余。来仪阁所做强捕妖兽之事,哪一件不是有违天理的?
而人之所行,从来也不限于常理。
李寒庭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却不见莫夜寒回话,他停下言语,问道:“你如何想?”
“人以粮米为生,索求地兽便是求生,也是人之常情。”莫夜寒道,“只是,地兽蜕生,若所赖的土地不能再产粮米,百姓为何不换一块土地生活?可是王朝之内不许如此?”
“按律,里壤乡的居民不可随意迁徙,这是为了不荒废田地。若真有人想在乡内迁居,需要上报府邸,述明迁居的理由,府户便会派人前去核实。若发现其所在田地不可继续耕种,上报府领,便可迁居。话虽如此,许多人即便守着荒芜的土地也不愿迁居,或许是故土难离吧。”
他又想了一想,道:“不过也是,若是土地实在无法维生,人早晚要另寻生存之所,而不能只寄愿于一妖兽。”
说话间,前方出现一片黄绿相间的平坦良田,填满整个视野。
李寒庭指着道:“看,到了。”
莫夜抬眼看过去,只见金色穗子垂在绿叶之间,与天相接,一望无垠,远远看去,彷佛天地都开阔了。
“原来是在山间土地耕种。”她道。
李寒庭道:“是。里壤乡的肥沃土地多在山峰之间的平坦土地上。你看那个,那便是嗯……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粮食——金米。如你所见,便是这般模样。”
莫夜寒远远看着那一片金黄,与刻印在脑海中那铺满金色麦穗的记忆影像尤为相似。
“你所带的干饼,便是金米磨了粉,加了胡糖和树盐所制的。”李寒庭补充道,“金米可以果腹,胡糖和树盐是最能养人的,这是王朝之中大部分百姓日常的饮食。只不过一般百姓家,不会将金米做成干饼,通常或者蒸了食用,或者和水同煮。”
虽然身处另一个世界,但李寒庭所说的这些,因与自己曾经的生活并无太大差别,莫夜寒记起来也十分轻松。
“我记得焕章信上说,就快要播种了,但田间这些金米看着已经长成。”
“眼下这收获季节已近尾声,剩余这下金米妖赶紧收了才行。”李寒庭道,“等收了这些金米,就要开始播种了。”
莫夜寒望去,见一望无际的金米田中,不少人顶着日头劳作,有些田地里的金米苗已经被收走,只留下一片金色的土地。
“里壤乡的金米从播种到长成需三、四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可以收获三次。”李寒庭言罢,指着远处一里良田间的一座城,道,“那便是里壤乡城。里壤乡之大,远不止一个乡城大小,乡城不过是府邸所在。里壤乡大部分良田都在乡城之外,因而人也多居乡城之外。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在乡城北边,里壤乡最边缘。”
言罢又嘱咐道:“虽然此次不需进乡城,用不到名帖省了不少麻烦,但护城守卫会在乡城外巡守,还需小心应对。”
“嗯。”莫夜寒应了一声,驱策吻虎绕到田地边缘,绕过乡城,朝着北方奔去。
李寒庭在背篮中望着眼前郁郁一片,比之一年之前更显丰饶。
“倒是没什么变化。”他道。
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踏足里壤乡,年少时,上任王朝掌权者——他的父皇,曾叫他随亲叔景平王爷到治内各乡寻访民情。他便跟着景平王府的车架走遍各地,学习其中风土人情。
里壤乡作为北冥王朝重要的粮仓,在长辈和师傅们的教诲言词中,是尤为重要的乡城,亦深深刻在他头脑之中。
因而,十六岁,他第一次入里壤乡那年,提前温习了曾经所学的那些知识,希望亲眼所见之后,能将这重要之地的一切记得更深。后来,真的到了里壤乡,见到满眼良田和在田间劳作的百姓时,他才觉得书本无用。原来里壤乡比书卷中所记的还要富饶,一派生机勃勃之相。
碧空下田间,听着王叔言道一饭一食皆应感念天地惜物、百姓劳苦,他默默感恩,对里壤乡自此有了别样感情。
谁知那次之后两年,天下大旱,物产锐减。作为富产粮米的里壤乡首当其冲遭了害,金米收成大减。因原先的土地已难养活人,乡内百姓不得已频频迁居,苦不堪言。他闲时随老师入宫,听先皇与自己兄长说及此事都是愁眉不展,只因粮米收成全赖天时,实非人力所能干预。
莫夜寒听了李寒庭的叙述,稍思索片刻,道:“若是有能驾驭莹鸟这样妖兽的人出面,此事也不可解吗?”
李寒庭摇摇头:“莹鸟这样的妖兽,可凝水成湖不假。但莹鸟要用凝水成湖之能,需吸纳方圆百里之水源。若真的这样做了,也不过是以里壤乡西之水,解里壤乡东之旱罢了。更何况大旱之年,缺少水源的何止里壤一乡。”
言罢沉默良久,又道:“可惜世间再无耘天这种妖兽,不然好歹也可解一解这大旱之年的窘迫。”
莫夜寒并不记得耘天这类妖兽,想到手卷中自己还未看到的那部分,遂问道:“耘天可是已不存于世间?”
“正是。”李寒庭想起不久前在棕木林中所见的祭祀狸兽的祭坛之上的祭文,道,“耘天可是真正的瑞兽,能呼云唤雨,所出之日,天下升平。传说有耘天的王朝,百姓衣食无忧。可惜早在数千年之前,耘天便已绝迹。”
既然是人力所不能为,自然只有听天由命。
李寒庭还记得,那两年,自己眼见着皇兄一天天消瘦憔悴,既插不上嘴,更帮不上忙。从那时起,他更觉里壤乡乡非同一般,乃是王朝重中之重。
只是,他后来却再没机会踏入过里壤乡。
直到一年之前,因调职邢礼司,他才再次路过里壤乡。又因遇妖兽买卖一案停留,才得以再次踏入乡城。
那时听闻有妖兽被买卖,李寒庭打听案子的前因后果。因着他的身份,众人不能对他置之不理,于是请他出面探查。还拉了当时正要回都城述职的万和中一起,希望能够破了此案。他因此重走了几处乡内之地。只是这次走下来,并没能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却看到有些曾经丰饶的地方被荒废了下来,原先有些富产粮米的福地如今无人耕种。十六岁时记忆中满是稻米的良田,早已不复存在,田地周围也只剩下无人的死屋。
他心中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