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奇怪的梦,魏常盈并不陌生,因为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一开始,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既没有空间感,亦没有时间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后来,黑色像是获得了生命一样,开始给予人实质性的压迫,它密不透风地将人裹狭在其中,一点一滴地榨取走肺里的氧气。
在窒息感来临以前,魏常盈知道,“它”又要来了。
果然,心念方过,一道无悲无喜的声音便自飘渺处响起,仍是辨不清男女,只一味地重复:“这里,这里。”
越来越近了,她想,这一次说不定就能窥见“它”的真容。
她集中起所有的精神,企图把梦境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迈步前进,四肢却像灌了铅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不能动弹。
“这里,我在这里”
“它”依旧在呼唤,魏常盈真的很想回应。可惜,她依旧是一个无计可施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黑色被划拉开来,缝隙中缓缓溢出散发着微光的红色雾气。
刺痛开始从泪痣蔓延开来,沿着血脉迅速游走全身,骨髓中很快传来了痛觉的信息。
时间已经不多了。
皮下像是埋藏着一只蝴蝶,正用力鼓动着,几欲要破茧而出。她咬牙强忍着脸上会被撕裂开的恐惧,极力瞪圆双眼,希望能看得深一些,再深一些,越过重重障碍,看清隐藏在迷雾后的朦胧身影。
胸口像被团团棉花堵住,进气越来越少,视线因为缺氧而逐渐变得模糊。五脏六腑被捏紧的感觉越来越强来,她甚至觉得有液体相继涌出自己的口鼻。
气流急剧翻涌,不过一瞬,“它”的手便穿透了红色的血雾,主动呈现在魏常盈面前。
柔软,白皙,涂着妖冶的蔻丹,分明就是一只女人的手。
“看清楚了,我只教一遍。”
说话间,五指舒展、轻拢,行云流水地掐出一个完美的指诀。天地的力量逐渐凝聚,一朵幽蓝色的霜花盛放在指尖。
光芒刺进她的双眸,剥夺掉最后一丝清明,她已不能作出任何反应。
“它”的声线陡变陡变,低沉又威严,疾声喝道:“出去!”
……
魏常盈憋醒的时候,天边正好吐出一线鱼肚白。
她的意识还没有从黑暗的桎梏中完全回笼,凝附着一层水汽的睫毛正在挣扎着颤抖,几缕透着寒气的诡异白烟自她口中呼出,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潮红。
阳台那几盆枯枝败叶趁着将颓的夜色,把嶙峋枝桠的影子肆无忌惮地伸向室内,再爬到床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潜伏在昏黄灯光中的黑色利爪,趁虚而入,然后把人无情地撕碎。
有人特意放轻了声音叫唤:“常盈,常盈,你醒醒。”
被惊扰到的黑影瑟缩了一下,米黄色窗帘在晨风里微微晃荡。
“谁?”
伸出被窝的手一接触到室内空气,便肉眼可见地冷出一层细密的疙瘩。明明是闷热的五月天,缩在被窝里的魏常盈却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窖。
“常盈,是我,苗苗。”舍友苗苗半蹲在床边,一半身子笼罩在晨曦的微光里,另一半则陷落在阴影中。
她紧握住魏常盈的手,低于常人的温度顿时让她瑟缩了一下:“你一直在发抖,是又做噩梦了吗?你的手好凉啊。”
宿舍的铁架床有些年头了,即便擦得再干净,内里还是像一位骨质疏松的老人,远不如它的外表所彰显出来的坚固。苗苗睡在她的上头,自然能马上觉察到一些不寻常的风吹草动。
“我没事。”
缓过劲来的魏常盈看清来人,下意识把手抽回,然后硬撑起身子,借故躲避开她殷切的目光。
苗苗怔了一瞬,欲言又止,感觉帮忙不是,不帮也不是,多少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对床的苏晓静早就被冻醒了,她故意弄出一点动静,阴阳怪气地打破两人间的沉默:“楼下新来的那只病猫,偷吃,耍赖,还会把同伴推下楼梯,最近一个月更是一到半夜就呻吟,我说有病就去看医生,要不就赶紧离开,别一天天地祸害别人、让人不能好好睡觉。”
魏常盈觉得头昏脑胀,眼眶下的皮肤更是针扎一样锐利地痛着,她没心思理会那些冷嘲热讽,沉默地把自己锁进卫生间,捧起自来水就往脸上泼。
门外隐约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她事不关己一样,面无表情地用干净的毛巾把水滴吸净,然后端详起了镜中憔悴的女孩。
头发枯黄,面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睛大而无神,眼下左右对称的泪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鲜艳的血色,凑合着镶嵌在皮肤包着骨头的脸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连鸟都不愿停靠,风都不忍吹折。
她拍拍自己打起精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开学不过两三个月,行李本就不多,一床薄被,几身替换的衣服,再加上文具和书本,很快就被麻利地整理进旅行箱和背包里。
寻常道理解释不清的事情多说无益,留下一句“我走了”,看似窝囊,以后却是天高海阔,除了上课不再往来,这是魏常盈二十年来做过的最潇洒的事情。
……
大学城建立在四面环水的江心岛屿上,里面保留了几条历史悠久的自然村落,其中北亭离学校最近,村民大多经营着餐馆和旅店,以物美价廉著称,顾客主要是高校里的学生。
房东前两天就联系好了,是个养着条老黑狗的大叔,大清早就夹着根烟配上二两白酒,一笑便露出满嘴黄黑的烂牙。
魏常盈忍着捂鼻的冲动支付完押金,便拿着油腻腻的钥匙往楼上走去。物似主人型,单间的状况和老头分外相似,墙皮剥落,床垫发黄,边角处还沾满了陈旧的污渍。
一只褐色大蟑螂从床底爬出,摇着触须向入侵者耀武扬威,她皱着眉头一脚把它踩死,然后叠起几张纸巾包严扔进垃圾桶。
洗手间很小,水龙头一打开,水花就溅得到处都湿漉漉的。她一边说服自己,便宜没好货但便宜高于一切,一边挽起裤腿蹲在马桶旁,用旧牙刷用力刷洗着被玷污的鞋子。
手机突然叮咚响个不停,回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拿出手机,看到班群的消息正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刷新着,好不容拉到最顶端,写的竟然是:号外号外,据可靠消息称,有杀人犯潜逃进了大学城,请同学们相互告之,如遇可疑人员,务必尽快逃离,注意人身安全!
如今刑侦科技日新月异,天眼遍布大街小巷,这年头杀人犯可不常见了,更何况是潜逃成功的杀人犯。根据以往经验,爆料的那位同学八卦得很,小道消息多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真正实锤的却没见过多少。自入学以来就闹出了许多事情,即便再倒霉,倒也不至于会和杀人犯这种稀罕物种打上交道吧。
魏常盈瞄了一眼,很快便将之抛到脑后。
身后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望去,一只通体雪白的赤目老鼠趴正在旅行箱旁,用狡黠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它吃得膘肥体壮,足有成年男性的手掌大小,大耳,瘦脸,尖嘴,毛发长而微卷,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尖细尾巴拖在地上左右甩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前爪蓄力,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身上。
逼仄的屋内日光昏沉,一人一鼠诡异对峙。
魏常盈站起身,猛地用力踏地。
然而,巨大的动静非但没有吓退白鼠,反而让它戒备地放下前爪,试着往前踏了一步。它直勾勾地盯着比自身庞大数十倍的人类,没有一丝怯意,反倒有些探究的意味。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魏常盈对这只老鼠产生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割裂感。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人是不能从动物的五官中判断出情绪的。
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简直就像捅了鼠窝一样,十几只灰鼠像商量好了一般,突然在窗台、门外纷纷窜入,整齐有序地聚集在洗手间门口,似乎在等待领头的白鼠发号命令。
这地方真是见鬼了!
幸亏墙角放着扫把,魏常盈紧握在手里,心一横,先发制人朝鼠群扫打过去。
老鼠毕竟天性胆小,声势再浩荡,甫一受到攻击,便“吱吱”叫着四散奔逃开来。小小的单间顿时乱作一团,只有处于中心地位的白鼠依旧纹丝不动,它竖起耳朵左右张望,像是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魏常盈抓住机会,趁乱提起行李就跑。塑料与水泥台阶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沉闷而连续的“咚咚”声响彻楼梯间。
房东探头望向楼道,一道人影堪堪擦着他的脑袋飞奔而过,刮得那几缕顽强贴在头皮上的发丝几乎乘风而去。他吓得正要破口大骂,又见一群老鼠紧跟在后头,像一股黑色的潮水翻滚着前进,如此闻所未闻的怪象让他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大嘴进出浑浊不堪的空气。
九点来钟的光景日头正好,街上往来人群闲话家常,猫狗悠闲地在路边晒着太阳。
“啊!”
一声孩童的尖叫打破了村落的宁静,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上的工作,伸长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
很快他们便看到,一名身形瘦削的女孩正拖着个残破的旅行箱在极速狂奔,枯黄头发散乱在晨风中,豆大的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滴落。
她的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群灰色的生物,它们锐利的爪子刮蹭在青石板上,刺耳的声音直接挠进人们的耳膜里。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过街老鼠!
鼠群追人的场面实在是匪夷所思,人们屏住呼吸,皆不敢伸出援手,三米来宽的村道上很快便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路。
前方出现了岔道,鼠群在白鼠的指挥下分成两队,一队继续封堵后路,一队加速进行拦截。魏常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些莫名出现的老鼠好像有目的一样,要把她引到某个地方去……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白鼠便暴冲跃至墙上借力跳跃翻过她的头顶,其它老鼠见状纷纷效仿,一时间,黑影片片,压得人胆颤心裂。
左路通,右路死。
但是,倔强的魏常盈偏就要硬闯出自己的道路。
挂在臂膀上的书包分量十足,用尽全力狠砸出去也不失为一件有力的武器。念头刚过,身体马上就行动起来,手臂一甩,书包借势破风而出,呈抛物状向右边砸去。
小小鼠辈自然抵挡不住这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预知到危险的白鼠及时闪躲到墙脚,两只反应稍显迟钝的小鼠则瞬间就被砸翻在地。
魏常盈顺利突破防线,不想扭头察看时,竟失策地撞在某个既软又硬的东西上头。她当即后退几步,捂着额头看向前方。
原来是一个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大半张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出年龄和喜怒哀乐,只看到白中透灰的皮肤和青黑色的唇。
男人的身量很高,从魏常盈的角度看过去,头颅微微低垂着,不确定是在看地面,还是在看着自己。他一言不发,双手插在袋鼠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杀人犯”三个字一闪而过,她绷紧身体,喘着粗气道歉:“对不起。”
对方没有任何动作,依旧沉默着不予回应。
真是奇怪的男人。对于奇怪的物事,魏常盈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身后突然没了动静,或许灰鼠是被她吓跑了。她趁着弯腰捡起书包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他的口袋,长长嘘出一口气后,才准备绕过他继续前进。
“这边。”
墨镜男终于出声,即便故意压着,声音依旧清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
他懒得抬手,微微扬起下巴朝旁边的冷巷示意:“走这边,不要回头。”
魏常盈听罢,心中难免警铃大作,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知道些什么,或是与鼠群有什么联系。
“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走这边?”
“没有为什么。”
他就这样立在狭窄的路中央寸步不让,身高的差距足以让人在气势上矮上一截。老鼠还能勉强应付,但这男人……
毫无胜算的她抿了抿唇,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放弃大路,被迫拐进那条无人的阴森冷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