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人知晓浣花楼里另有暗流之后,就一直怀疑乌月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尤其是萧扬,当初高启云临走时称乌月可能在秋末进攻大顺,尽管如今已是初冬,乌月无声无息,但国家安危为重,千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能忽视。
萧扬已经写好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只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冬月初。
千里之外,苍山以东,安谧的雪地里蓦地露出一条蠕动的黑色长线,定睛一看,居然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在飞雪的掩饰下悄无声息地接近灯火通明的城池。
夜幕降临,寂静地只余雪落的声音,人们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无人知晓危险即将来临。
不知是何人惊呼一声,只见城门处火光冲天,兵刃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携着弯刀的胡人凶猛地踏过结冰的护城河,厚厚的冰面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便捷。
马蹄声与刀光剑影夹杂在一起,原本整洁的大街小巷顷刻间便乱作一团,哭嚎声逐渐淹没整个城池……
禁宫在满天飞雪中沉睡着,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起,宫道上的雪沫四处飞溅。
“边关急报——”
“乌月从呼沙南下,一夜之间攻陷了和川、于顺两座城池!高将军在巡察时也被重伤!”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人们耳边,整座城仿佛苏醒了一般,源源不断地有人出入禁宫。
和川与于顺并不相邻,但都通连着河西与安北的腹地,无疑是防守要地。
“节度使呢?!”
“杨大人已经率兵赶往了!”
昔年以防北边节度使拥兵自重,咸元帝并未将开国将领也就是萧家祖先所领的西北军分裂到各地,而是保留了西北一军,令其游守西北边域,节度使的兵力仅有五万,并且还开创了宰相或皇子遥领都护府的先河。
遥领安北都护府的是侍中唐武,此时也已经赶到了禁宫。
每个人都面色惨白,乌月此番来袭没有任何预示,何况北边还有回纥,若乌月是从苍山而下,如此天气下定会折损不少兵马,但乌月此番来势汹汹,定然不会走山道,唯一可能便是回纥为乌月提供了道路。
“若回纥真为乌月提供了道路,那简直就是将两国以往的交情和约定当作一团废纸!”
宣和帝听着底下人愤愤不平的声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揉着鬓角,筋脉仿佛要爆裂开来。
“高将军重伤未愈,只怕这统军一职暂时只能另寻他人了。”
“杨大人一向以儒政著称,不知这军事上能否担起要职。”
“难道郭相还有更好的人选?”
侍中郭子骞一时哑口无言,绞尽脑汁细想大顺如今的将帅之才,只听他叹了口气,道:“若是卫小将军还在,那就好了。”
众人听闻此言,不由得都默了一瞬。
又听郭子骞道:“如若不然,从前在赤崖铁骑任职的程将军亦是不错的选择。”
有人觉得他这个建议不错,但也有人反对。
“可金吾卫也是离不得程将军,若他一走,金吾卫一时找不到人来坐这将军的位置。”
“此言差矣,宝丰年间也有宰相领卫军的例子,况且金吾卫在京中,出什么事也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这一番商讨下来,众人似乎都同意了此法,待他们请宣和帝明示时,宣和帝却一言不发。
众臣以为宣和帝是不认为程正修能担此大梁,便有人劝道:“皇上,程将军毕竟也是在领过兵的,想必不会有过多担忧。”
宣和帝似乎很疲惫,但仍是冷静道:“朕自有定夺。”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还请皇上早做定夺。”
清晨,天光自远方徐徐露头,雪依然缓缓落着,大部分刚醒的百姓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渐渐地,随着消息不胫而走,民众的恐慌也在不断扩大,为了防止暴乱,朝堂只能派人安抚,称军队已经前往平叛了。
江端是在望仙门外等候时知晓此事的,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震惊了一会,心中也在盘算着这突来的变故是否会让元夏的计划再次搁置。
意料之中朝堂的气氛也是十分严肃,以至于谁来领兵一事让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但这是其一,其二是此番乌月来势汹汹,连高启云都被重伤,可见此行有多危险,那些熟读兵书的高官大臣之子,也无一敢请缨。无形之中令人悲哀,阖朝廷上下竟然找不出一个将帅之才。
翌日,也不知是否是感知到什么,江端处理公务时一直心不在焉,心中也一直惴惴不安,没由来的心慌让他干脆撂下了手中事务。
快至宫门口时,江端倏地停下脚步,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
雪色茫茫中,那人从马车上下来,依然是一副闲散雍容的模样,可眉头却不见舒展,两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仿佛周遭都安静下来。
尽管看见对方,两人眸中都有一瞬的惊讶,但无需多言,他们都知晓对方在想什么,因着时间紧迫,两人只得匆匆擦肩而过,眼看着萧扬踏入宫门,江端心中落不下的石头也落下了,他比谁都聪明,不必询问萧扬此时何故进宫。
江端独自撑伞回头望去,只见胥阳替萧扬撑着伞走在宫道上,萧扬的发丝落了几片雪,宽厚的脊背在此刻显得身形有几分孤寂。
而他心中的那个预想正在一点点勾勒成型——
“……二十七年冬,梁国公二子萧扬受命,出任安北节度使,合鱼符伐乌月……”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他终于冲破了阗安城的樊笼,却是冒着无法生还的险境。
他即将为他付出一切的国家,走上一条生死未卜的道路。
随行的还有萧毓,很久之后萧扬已经不记得当初他说了什么才让宣和帝同意萧毓前去,但他知道一点,哪怕他死了,萧毓就算不及前人,也要挑起大梁,不能为萧家留下任何令后人诟病之处,哪怕赴死,他们都要站在前面。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对萧毓不算纵容也算不上严厉,我不祈求他高官显爵大富大贵,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地过一辈子,有什么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承担。”
安宁的雪夜里朔风徐徐,院中干枯的枝叶披着一层雪衣,萧扬与江端对坐温酒。
他始终清楚自己的使命,朝堂粉饰太平,他如果不韬光养晦、隐匿暗流,他和萧毓无法相安无事至今,萧毓的顽劣或许也是他为此的不得已之策。
萧扬受命领兵在他们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萧家历代守卫大顺江山,前人的威望历久弥新,尽管有人担忧他的能力,但更多人觉得他若是败了,便有更好的理由弹劾他,若是他死在战场上,便不费吹灰之力使得萧家就此落败。
“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兄长,既想要他平安一生,却又担心若我不在,他独自面对那些可怎么好,祠堂里的牌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想要他成为大顺的栋梁,可又希望他平凡,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真正想要成为什么人,”萧扬自嘲地笑了笑,“我就在这左右为难中照顾了他十多年,说起来也快,他今年也要及冠了。”
“靖平,”江端微微叹了口气,“你已经做的够好了,人会在不断的磨难中成长,萧三公子总会有自己想走的路。”
如他一般,曾经他也是个喜欢躲在兄长身后享清福的人,但故事的最后,他已经不太能想起来曾经美好的日子有多快乐。
“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萧扬坐到江端身边,侧头去亲他。
亲友离别江端经历过无数次,但他坚信萧扬永远不会离开,如今的离别只是暂时。
江端主动去吻他的唇,“没关系,我会等你回来,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萧扬凑近江端耳边,半开玩笑道:“那要是我缺胳膊少腿回来了怎么办?岂不是就配不上咱们芝兰玉树的江常侍了。”
江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揪住了萧扬的耳朵,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道:“你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你自己?”
萧扬只好立刻低头认错,从前互不相干时他怎么没发觉江端这么容易生气,而且面对他时,有时候明明心里腼腆得不行,表面却摆出一副冷淡高傲的模样。
“过年的时候就没法陪你了,到时候你可以去阿姐家,我已经跟她讲过了我俩的关系,她很喜欢你,若是你叔父腿脚不便,我让他们去你的椒溪院,人多热闹些。”
江端心头一热,没想到他已经连怎么过年都替他想好了,这样他不必再独自度过万家灯火阑珊的漫漫长夜。
“好,我知道了。”
“放心吧,等爷挣个功名回来娶你。”
江端失笑,“行。”
“看来我得让周夫人好好打理一下那些铺子了,看到时候够不够娶你。”
“我哪有那么金贵,之前那五千两……”
萧扬蹙了下眉,“那怎么能算,江常侍一副字画都令多少人求而不得,何况是整个人呢。”
等到那时候,估计萧扬摸一把口袋都只能掏出几个铜钱来。
江端笑而不语,只勾住他的脖颈去回应落下来的吻,寒冷的雪夜独见这一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