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眼睛。
透明的胶状晶体包裹着一颗有色珠子,在蠕虫般的神经线拉扯下,僵硬又木讷地转动。
眼眶是它们的寄生地,那东西填塞在人体最引人注目的窟窿里,像两颗巨大的蛙卵。
人群聚集的时候,密密麻麻的蛙卵会连成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在上面,令人头晕目眩,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青蛙吞进了肚子里。
所以小九不常做这样危险的举动,她更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没有灯,窗帘一天24小时关着,门只有得到她的允许才会被推开,黑暗包裹着她全身每一个毛孔,在没有任何刺激的环境中,眼眶里的蛙卵也安静着,像彻底死掉了一样。
这让小九觉得特别安心。
她喜欢死亡。
“你的眼睛没有问题,应该多出去逛逛,只要看多了新鲜事物,注意力就不会只集中在眼睛上。”有人这么劝过她。
不过现在没人这么说了,父亲在某次外出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没多久,母亲也消失了。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污染像细菌一样无孔不入,会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任何人身上,每一次外出都可能是永别。
现在,厄运轮到她了。
那天晚上很难熬,她的世界里依旧没有光,现在连声音也消失了,饥饿让她的嘴巴里塞满了苦水,就像倒进了一大碗青蛙的黏液。
她躲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又因为眼睛里流出的液体而崩溃尖叫,折腾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的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帘外面照进来。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刺眼到多厚的窗帘都挡不住,它们就像洪水一样,只要找到一点缝隙,就会争先恐后的钻进每一个黑暗角落里。
一束又一束,针孔般细小的光落在小九的手背上,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惨白的蛙卵。
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恐惧让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可她依旧死死抓着床单,强迫自己不要让手从阳光下躲开。
父亲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七天前,他走得时候照旧敲着小九的门,小九没有理他。
那天父亲没有进来,像无数个昨天那样,只是在门口轻声说“爸爸要去上班了”。
她应该跑去开门。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是个大晴天,直到傍晚时还有阳光钻进屋子里。母亲坐在她的床边,似乎酝酿了很多话,但最后只挑了一句说,“晚上给你带巧克力饼,软软的那种。”
她隔着被子轻轻抱了抱小九,而小九因为那缕遗留在屋子里的阳光,恐惧的没有伸出手。
她应该掀开被子紧紧地抱住她。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所有糟糕的事串联成一本定格的连环画,在小九的脑子里一遍遍翻阅。
她不应该害怕。
她不应该心安理得的躺在房间里。
她不应该生这么奇怪的病。
她不应该不听话。
每个人都被可怕的蛙卵寄生着,血液与骨骼、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密集的泡泡。
可是为什么?
……似乎只有她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
对死亡所有的想象只是地狱在天堂的倒影,现在倒影破碎了,所有痛苦倒灌进口鼻,转化为歇斯底里的憎恶。
她愤怒的掀开被子,将窗帘完全扯开,想让淬毒的阳光把自己活活烧死。
可是窗外静悄悄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
她仍然是安全的。
绝望与崩溃的侵蚀着神经,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几乎凭借着本能,她找到手机,按下了一串号码。
那是母亲的工作号,属于一个深夜电台。
“手机号码也需要上班,晚上9点到凌晨12点之间不要打电话,不然你的声音会出现在电台里。”母亲这么对她说过。
但小九已经无法思考了,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不经大脑的喊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
“妈妈。”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喊错了,直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提醒了她。
“她正在忙,最近公司总是加班。”一个男人这么回答她。
小九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母亲死了,她永远不会再忙了。
“我现在要出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就像一个怕死的人即将赴死,与其说是给男人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要狠狠地惩罚自己,看看外面到底有多可怕,吓得她只能像吸血虫一样日复一日的索取而无法回报。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一个人出门可能会被吓死。
她死了才好呢!
“稍等一会儿。”男人没有阻止她,似乎在和另外的人讨论着什么。
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又一次从电话里传出来,“抽屉里有墨镜,深颜色的口罩每次只需要戴一个。”
我什么都不打算戴。小九这样想着。
“肥裤子你应该已经穿好了,大外套在柜子里,拉上拉链的时候小心不要碰伤鼻子。”
我不需要……
“拉好了吗?”男人等待了一会儿才问她。
眼泪大滴大滴的涌出眼眶,小九飞快地跑到柜子旁边,拿出肥裤子和大外套,厚厚的墨镜戴好,深颜色的口罩被眼泪打湿了,她又换了第二个。
“别忘了你的黑伞。”
小九撑开那把无论下不下雨都要举在头顶的黑伞。
“林湘一说晚上出门是好事,街上人少,你可以多逛一会儿,但要记得12点前回家。”
林湘一是母亲的名字,男人说的很认真,就像真的有这么回事。
小九一次次抹掉眼泪,怎么抹都抹不干净,电话快要挂断的时候,她急匆匆地对男人说,“帮我跟她说我想她。”
男人那头安静了三秒,“我会的。”
小九就这样出门了。
第一次并不顺利。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珠在转动,身体颤抖的厉害,甚至不小心撞到了人,对方恶狠狠地骂了她。
她回来就开始剧烈的呕吐,吐累了以后又控制不住想要打电话。
依旧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对方夸她勇敢,并且给出了第二次出门的建议。
就这样,她走出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林湘一说你很棒,不过冰箱里的食物可能不多了,下次出门的时候,你可以试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动贩卖机,她教过你怎么从里面买东西。”
小九还记得,并成功买到了面包和蛋白补充液。
“林湘一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尝试在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出去逛逛。”
小九中午就出门了,阳光很充足,透过黑伞与墨镜照在眼睛上,热乎乎的。
“林湘一说卖巧克力饼的店在八号公园旁边。”
“林湘一夸你越来越像个大孩子了。”
……
小九有些分不清了。
这些话是那么的熟悉,就好像母亲真的在电话的另一端,拜托一个陌生叔叔跟她打电话。
她开始好奇这个电台究竟在哪里。
九年来第一次,她学会了给自己打气。
明天要再变好一点。小九躺在床上,轻声对自己说。
变好一点,再变好一点。
等她敢走出很远的地方,等她学会搭乘轨道电车,就能去那个电台看看。
妈妈或许真的在那里。
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不肯与她通电话,或许只是受伤了,或许变成了广播里提到的怪物。
血腥,肮脏,身体会腐烂生虫,虫会生卵,密密麻麻的白卵堆积在腐臭的皮肤上。
广播里将这样的东西称为生物态异种,也叫做僵尸。
但是小九不怕。
无论什么模样的可怕怪物,只要是妈妈,她就只有扑上去紧紧抱住的想法。
“林湘一问你想不想把自己的画挂在网上?如果有人买,那将是一笔很不错的收入。”
男人依旧在传话,小九积极回应着。
“我会的。”小九说。
尽管她连怎么打开电脑都弄不明白。
她开始尝试使用手机,利用语音条和搜索软件学习一些最简单的生活技巧。
…
“林湘一祝你新年快乐。”
“我会的。”小九回应着,“祝妈妈也会新年快乐。叔叔,祝你也会新年快乐。”
…
“这几天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
“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在努力吃饭。”
“水电费还够吗?”
“我已经学会充值了。”
…
“林湘一给你找了一位心理医生,或许你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他会在今晚12点过去看望你,记得给他开门。”
“……好,我会的。”
故事戛然而止。
足足静了十秒钟,电话里的男人突然阴森的笑起来,“溺水的人最渴望被拯救,她们会把随意抛出的杂草当成救命稻草,想不想知道那位心理医生会去做什么?”
时潇没有回答,像一个抓不住重点的差等生,“主人公为什么叫小九,因为只有九岁?”
“这么理解也没错,不过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解释。”
男人依旧在笑,笑声之外却传来一阵刺耳的敲门声。
“咚咚—”
那个故事似乎正在发生,打电话的男人就是故事里的心理医生,而现在,是凌晨12点15分。
“想不想知道心理医生会去做什么?”阴冷恶毒的声音回响在时潇的脑海里。
“咚咚咚——”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声音突然小了,男人像是将五官挤进了门缝里。
“她来开门了,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没心情再听下去,时潇扣下电话,眼睛飞快浏览着网页。
自从污染降临后,多数深夜电台都会选在晚上9点到凌晨12点直播,想要找到对应电台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有二代系统的任务提示,时潇直接搜索了“失落者”三个字。
网页上很快显示出“失落者”的营业信息,小字栏里写着开播时间:21:00~24:00。
没错了。
故事里的有效信息很少,时间太模糊,不具有参考性,好在出现了一个确切的人名。
林湘一。
女员工,已亡,年龄应该在30到40岁之间。
时潇用的是安保局的工作电脑,走内网,信息检索要比寻常网络快很多。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唯一一条对应信息,她将名字与基本信息直接输入到安保局的档案系统,很快锁定了目标。
林湘一,一个月前死亡,有个女儿叫温洵,9岁。家庭地址在“深湾廊道”住宅区,距离八号公园很近。
基本对应得上。
直接挂断男人的电话,时潇立刻拨通安保局的求助号码,而后迅速走到窗边,连续不断地按下“申请发言”按钮。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通,她打断对方的问候语,“我是特派员时潇,现在被关在你们的关押室。我要报案。”
她将温洵的详细地址报出来,“有个杀人犯可能会在今晚12点去这个地方,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对方似乎在记录,但听完时潇的话后却并没有着急,反而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住址,“深湾廊道121号楼3层328户?”
“是。”时潇努力压住心底的急躁,“可以立刻过去吗?”
“请稍等。”
“没时间等了!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先把我放出来……”
接听员却还是那句话,“请稍等半分钟。”
时潇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耐下心,因为焦急一下接着一下按动按钮。
没过半分钟,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时潇抬起头,看到行清未的瞬间,掌心习惯性地按了最后一下。
[嫌犯申请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