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查到雪真的种种时,参与查案的小兵如桂淳等人当真是越查越晕乎。
雪真和朝楚这对母女相隔十几年皆离奇身亡,有行凶嫌疑的人简直数不过来。
母女二人干跳大神的营生,肯定知道不少人的秘密,可能是被灭口。
她们也得罪了不少人,或是被寻仇。
更何况,雪真与褚英有一段曲折情缘,朝楚疑似褚英的女儿。褚英的一堆女人,褚英的仇家,极度崇拜褚英想要维护其英雄形象的下属跟班……都挺有理由杀了这对母女。
若将所有嫌疑人一一筛查,估计一百年都查不出结果。
怎么办呢?
史都尉感叹:“以为能顺着藤蔓揪出根,结果扯出千头万绪一团麻,更不知当从哪里捋了。”
程柏道:“而今时间紧迫,精力人手有限,宜集中攻破关键处,一些枝枝蔓蔓,先放一放。”
柳知赞同:“大帅说得极是。余也以为,某些陈年旧事,已难验物证,记录有限,时隔多年,证人回忆也会模糊。查之耗费精力多而所获少。且朝楚姑娘遇害与其母多年前的不幸是否有关一时难定论,以我浅见,还是着重查朝楚相关。”
史都尉愁眉苦脸道:“卑职就是有点担心,会不会朝楚和之前的丹娥姑娘一样,是别的凶手杀的,与杀害前几位女子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白如依道:“在下觉得,应是同一个凶手。此人手法很特殊,放出尸身时的布置都有含义,互相关联。”
他将话峰一转。
“当然,仅是在下的推论,尚无太多实证支持。大帅和府君姑且一听。”
程柏又笑:“有柳府君在果然不一样,我们白先生更精细谨慎了。如此,先重点查朝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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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身上待揭开的谜团甚多。
与雪真不同的是,朝楚身边没有类似栗婆的老太,只有两名聋哑女婢,称作「香侍」,一位名叫芦葭,一位叫荻穗,户册上写的都是十九岁。两人外貌十分相近,身量瘦小,肤色白皙,眼尾微微上挑,清秀俏丽。但户册记录与二人供述,她们并非亲姐妹。
两名香侍得知朝楚死讯,赶在衙门的人到来前飞快毁掉了香堂里的挺多重要物事,譬如录册、香牌、账本等等。州衙审问二人颇费工夫,找了懂手语的人来往传话,二女拒不供认朝楚有哪些主顾,有无与人结怨。
待督帅府衙门接手后再审,白如依根据江湖经验,观察两名香侍的举动,见她们会暗暗盯附近说话人的嘴唇,销毁香堂的文书十分精准,判断她们懂唇语且识字。遂请史都尉将两女带到单独的静室审问,在两人面前各放一个沙盘,屏退闲杂人等,承诺只记录案情有关线索。
经过白如依和史都尉的一番劝说询问,二女总算在沙盘上写字作答,但吐露事实仍不多。
问到朝楚十月十六的行程,二女答曰,十月十六日那天,朝楚巳时独自离开香堂,离开时是步行,临行前吩咐两位香侍守好香堂,有客到访即恭敬接待,客人或等或留全凭意愿。
至于朝楚为什么出门,芦葭和荻穗都说不知道。
史都尉问:“朝楚有没有说自己几时回香堂?”
二女均摇头写:「没有」。
白如依问:“朝楚姑娘一直未归,你们有无担忧?”
二女一起轻轻点头。
白如依又问:“你们从何时开始担忧?”
芦葭在沙盘上写:「半夜」。
白如依问:“十月十六日半夜?”
芦葭点头。白如依问:“为什么?”
这次是荻穗写道:「姑娘从未这般晚归」。
史都尉问:“你们是否出去找寻?”
芦葭写道:「十七日晨,婢子出门找,没找到」。
史都尉再问:“去了哪里找?”
芦葭只写:「街上」。
史都尉又追问,芦葭写了几条香堂附近的街名。
史都尉和白如依都看出她必有隐瞒,继续询问为什么会去那几条街,是否还有其他地方。二女沉默不答。
史都尉直发急,又不敢太吓唬这两个姑娘,忍着气问:“找不着人,你们为什么不报官?”
芦葭和荻穗齐齐面无表情看着史都尉,两人的瞳仁都异常黑,看人时没寻常人的情绪,简直像是画里妖物鬼娃的眼,如此直直地盯着史都尉,史都尉竟感到脖子后飘过凉气。他刚要皱眉发作,两名女子突地又一同低头,同时拿起木棍,在沙盘上书写——
「此命也,听之任之,不得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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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向厅中众人述说这段过往,叹道:“都座说,他虽知道这两个丫头必在弄鬼,是她们事先背好了,遇到某些问题便如此回答。但看两人写字的动作、放下树棍的时刻都完全相同,沙盘上的字也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心里还是感觉有点玄乎,怪不得她们能忽悠到人。”
这些细末故事,张屏和柳桐倚等详知案件经过的也是第一次听说,柳桐倚道:“我见过一些自称通玄的人,他们在看客中请一个人写字,站在远处看不见字迹的另一人能写出同样的字,甚至这人还是个瞎子。想来是类似的技巧。”
巩乡长道:“事先演练过的,被叫上去的看客也是他们的同伙。关键是能当场把人忽悠住,将钱赚到手。事后看客们回过味来,他们早撤了。”
张屏肃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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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朝楚的这两名香侍虽改不了装神弄鬼,吐出的事实不多,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是靠着这点线索在审问粉香和鞠益满时逼出了粉香的口供。
两人去朝楚的香堂查看,桂淳等小兵亦同行。
多年前,朝楚的母亲雪真在明州的香堂位于城南的玉花湾附近,那一带再往西乃许多富商聚居地,位置绝佳。不过雪真离奇身故后,香堂及临近的房屋都被拆了,重盖的屋子先被一家镖局使用,后来又易手数次,大都当作堆放工具的库房,而今归另一家镖局所有。
据说朝楚到明州后,曾找这家镖局商谈,想盘下雪真当年的屋子,但那处地方已被镖局推成平地,当作新入行镖师的练武场,即便镖局同意转让或放租,一时也拿不到衙门的批文重新建房屋。
朝楚转而另觅,在石花桥附近租下了一处院落,挂起圣仙堂的招牌。
此处也算繁华,多年前曾是许多夷商聚居的地方,后因鱼龙混杂,多生刑案,官府整修州城,另在城东南角小沙街狮子桥一带圈出一块地方,由外邦人士居住。石花桥一片则改出市集,新修民宅,所住的大多是近年搬到明州的商户。朝楚赁的这处小院曾被当成客死明州的商人停灵处,改建后,仍数年无人问津,最终被一位不信邪的富商买下,又憋在手里,总也租不出去。朝楚租时,富商已过世,这处院落其子女都不肯要,仍在富商夫人手里。
州衙曾询问这位夫人为什么把房子租给朝楚,老夫人答得非常坦荡:“老身八十几岁的人,什么鬼鬼神神的全不在乎了。我管这几个小丫头干什么呢,只要租金给得够,让我老太太能立刻见着钱,花上钱就好,我那死鬼老头一辈子没做过几桩赔本生意,这小破院是其一,也算我闭眼前帮他回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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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称圣仙堂所在是“小破院”,其实并不小,更被朝楚修得蛮新。
宅院坐落在一处弯道的角上,旁边有个隆起的小坡,成了一处孤院。明明四周挺繁华,一走到这一带,顿生幽凉,连北风都更扎人些。
小院墙壁刷得雪白,衬着墨瓦,院门漆成暗色,门上光明正大地挂着一块匾,写着「圣仙堂」三个大字。
史都尉看着那块匾,喉咙里呵了一声,门外有把守的州府衙役,他没多说什么。
州府的人恭敬施礼,请白如依史都尉一行人入内。
甫一进大门,桂淳就嗅见一股奇香。初不觉得多浓郁,入鼻后直钻头壳心窍,清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甜,不是寻常寺院道观中的香火味,桂淳也没闻过类似的熏香或女子脂粉香,仿佛身在半夜某处山坳的野湖边,一名白衣女子缓缓而来……
史都尉打了个喷嚏,抬手扇风:“嚯,这气味不一般呐。香堂封了不少天,竟还这么大味儿。”
白如依道:“可能是将香油或膏粉之类撒在了地缝里,有些做此种营生的,屋角墙壁及地砖下也会藏香。”
史都尉精神一振:“是为了迷人么?那些来看事的妇女,一闻这个味儿,几个小丫头说啥她们都信。”
白如依深吸几口气:“这种持久的香多不是用来迷人的。想迷人,会放一阵短烟,或下在茶水点心里,方便施放的人服用解药,不把自己一起迷了。都座明察秋毫,点出关键——香味如此浓郁持久,所用香料不俗,不俗就不便宜。花了大本钱,肯定有用途。”
史都尉笑道:“不敢接先生的奉承,你只说是为何用呢?”
白如依也笑:“怕说错,暂时不敢下结论。只觉得可能是为了遮掩其他味道。”
史都尉再问:“遮什么味儿?”
白如依赞道:“都座问得好。这就是要查的第一个关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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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庭院格局与京城样式不甚相同,这处宅子经过富商的翻修,加上朝楚一伙的布置,更与桂淳此前见过的宅子格局不同。
大门后没设影壁,入内即将宽阔前院一览无余。但前院竟没有主屋,空荡荡的院子西侧有一棵粗壮的老树,树下放置着石桌石椅。西南角有个亭子,设有门扇窗扇,冬天能关闭,变成暖亭。通往内院的门开在前院的东北角。
朝楚一伙人将外墙刷得雪白,却没刷前院的墙壁,斑驳墙皮衬着老旧地砖,更添幽凉。
桂淳猜,如此布置,是方便那些来看事的女子直接坐轿进院。车轿都停放在前院内,一些随行的下人可候在亭子里或院中,不必再入内。
众人穿过东北角的门,踏入第二进院,开阔院落中央有一个四方水池。州衙的衙役介绍,池中本来有水,养着荷花睡莲,还有几条金鱼,因要查看水里有没有藏东西,就把水抽干了。
主屋正厅就坐落在水池正北方,东西两侧各有厢房。
正厅乃三间房打通成一间长厅,上首一张长案,铺着红布,供奉一尊白衣女子神像,即是那位圣仙娘娘。
神像面容较之寺观供奉的正神像更妩媚些,一袭白衣,姿态飘逸,身后并没有寻常狐仙像的尾巴,美貌绝伦,神态慈和,亦无异样气息,左手捻诀,右手执着一根树枝。
史都尉盯着神像,摸摸下巴:“朝楚尸身握着树枝,会不会跟神像手里的有关联?那么凶手可能看到过这尊像。但,圣仙堂不是只接待女客么?先生也说凶手是男人……难道凶手是从朝楚的女客处听说的?”
他推测着,看向白如依,白如依没接话,神色中看不出赞同或是反对。
神像前的供器都被州府搜过,皆空空如也。
左右两侧也各设有桌案,案上有木架,之前是供香烛和香牌的地方,蜡烛和香牌都被州府的人带回去查了,案架上亦空空荡荡。
陪同进来的州府衙役说,芦葭荻穗二女着实精细,香牌上的姓名都被她们消去,无论怎么审,也审不出半个主顾姓名。
而香牌的木料漆涂、香烛的蜡质这些,都和寻常寺观所用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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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之后还有一重院,但正厅无后门,必须从西侧院落绕入。
史都尉留下三四个小兵检查正厅,自与白如依先穿过西厢房间的侧门,进得侧院,南北又各有一道墙,再隔出两个小院。
南院靠西又有一道厢房,隔作内外两间,院内种着石榴芭蕉,墙角有一簇萱草。
白如依端详院中:“北堂植萱,怎的却种在了南院?是了,想是西南乃主母位,朝楚姑娘的流派更信风水。”
史都尉道:“咱是啥也不信。若没白先生,真就两眼一抹黑了。难怪人说这些闹鬼跳神的门道多。看这院子也不算太大的地方,一层层院子绕的,可不都是门和道么。人进门,先带着来回一转,把头壳转晕了,才好钩晃出钱袋子。”
州府衙役介绍,按照住在附近观察过朝楚行事的几位妇人交待,朝楚一伙管那些女客叫“缘主”。如白如依方才推测,缘主进门,车轿、跟随的家人都歇在第一道院,缘主最多只能带两位服侍的女仆进院。先进东厢房洗手净面,换上一件绣着经文的宽袍,继而到西厢房中静坐,漱口饮茶,再才能去正厅进香。
敬的香不能自带,但可备花果茶礼。圣仙娘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