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如断线珠串顺着瓦檐跌落,早已将厚雪砸出深深低洼。江自闲面无表情地翻过最后一页户部旧案的卷宗,手边长卷上密密麻麻胡乱涂满了随手记的潦草笔记。
江自闲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卷宗上,不分出一丝多余的注意力去触碰清晨混乱的回忆。陛下刚发话让大理寺把案卷移交给万门司,大理寺就马不停蹄差人拉来了两车文书,除了三四十本做得乱七八糟的阴阳账本,还有不少追了一半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再追查下去的记录。
江自闲起身,推开些许窗户,呼吸着外面掺着梅香的新鲜空气。冰冷冬风吹皱身上板正官袍,她长呼一口气,白雾很快被吹散消弭,心头萦绕的不荒诞感却愈渐深重。身后文书被风吹得扑棱作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散朝后的事情。
她走回桌案,把一本本吹乱的文书按着旧痕叠好,一丝不苟地码在案头。压在下面的信件终于挣开了厚重的桎梏,轻快地回弹起来。
江自闲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把最上面有些洇花的信件轻轻展开,原先字迹已经模糊去了棱角,后来添上的批注却因为用墨讲究还留着清晰笔触,横折弯钩间透着几分熟悉感。
江自闲皱眉端详。
忽地像是了然般,指尖轻颤。
她原先以为是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侯夫人的笔记,其实不是,是当时那封送到醉仙楼的圣旨里的小字条。
江自闲又从风中听见了肝髓流野的万人悲歌。
手里的信件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不得不撑在桌案上。眼前白纸黑字像是天山白雪上的铁甲战士,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亲眼所见过的惨烈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反复上演,从怒吼着厮杀,到哭嚎着清扫。
最后一面尚存的大裕军旗被血染得瞧不清国号,那是从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怀中找到的,直到牺牲战场她都死死将战旗护在身下,纵使千万铁蹄压断她的脊骨,踏得她血肉模,糊辨不明身份。
她的血被天山冰冷的风吹得结成冰碴,江自闲至今都能想起自己抽出那一角血腥的军旗时泪凝成冰珠砸在手背上的痛感。
明明天山下是一片丛林,可是仗打完之后,想要找一根笔直的木棍来悬挂军旗都显得那么困难。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的尸体,本该蛰伏到来春再开的花草被死死压入地底。她找了半天却只能寻到半截被削断的长戟,扒拉了半天将军旗插在了小姑娘身边的土壤里。
风中像是掺杂着苍凉的血腥味,江自闲死死盯着眼前信件上清晰可辨的字迹,像是被一笔一划如蛇般扭曲的笔画缠住。
如果当年端安侯夫妇……她的父母没有被设计陷害,会不会就平定了天山一带多年来的战乱?
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面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牺牲?
江自闲乍然回神。
她仿佛只是梦中醒来般将井喷的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信件收紧书架中的暗匣,若无其事地抬手擦去了眼角泪迹,掩上窗子,转身出了司房。
来来往往忙着事务的万门司小吏早已听说早朝的惊闻,纷纷侧身避开这位年轻的掌事,瞧着她穿过回廊,出了府衙。
安排好之前旧部查案的祝听叙紧赶慢赶回到万门司,在万门司找了一圈没看见江自闲。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祝听叙喝尽了一壶茶,终于坐不住,起身出门,随便问了个小吏:“殿下人呢?”
小吏摇摇头,只说看见江自闲一个半时辰前出了万门司,再往后就没回来过。大抵是往东边醉仙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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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琛许早上起了个大早去上朝凑了个热闹,这会儿点了四五个小花娘给自己又是喂酒又是按摩。他热热闹闹地吵了半天,忽地厌烦了想要清净,大手一挥又把一屋子的人赶了个干净,耳根还没清净多久,就听外头的门又被拉了开来。
赵琛许头也没回,不耐烦地皱眉:“不是让你们都出去吗?”
来人没有回应,只是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在他桌面坐下。
赵琛许懒懒抬眸,嘴里的话还没骂出口,手中捻转着的酒杯忽地一顿,连人都坐正了:“江自闲……神女殿下今日好风光,怎有空赏脸来与本王喝酒?”
“废话少说。”江自闲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借着半杯上好的陈酿洗盏,随手往身后屏山上一泼,酒香瞬间在屋中成倍地弥漫开来,“陛下把前任户部尚书秦博和的贪污案移交到了万门司,大理寺有很多条线追了一半就放弃,不是因为查不下去了,是因为兜兜转转查到了自己身上吧?”
赵琛许颇为可惜地瞧着屏山上的酒渍,抬手又给江自闲满上,事不关己道:“你之前都说了,我从不过问朝政。”
“但王爷说自己想舒坦地活着。”江自闲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如果我执意肆无忌惮地查下去,不说舒坦,王爷觉得自己还能好过吗?”
赵琛许收起脸上无所谓的表情,盯着江自闲看了良久,忽地笑道:“神女殿下想知道些什么?”
江自闲低头呷了口陈酿,慢悠悠放下酒杯:“赵明晋说他把春阳交到了你手上,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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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自从被带到京城作为交易交到了赵琛许的手上,就再也没能合上过眼。她提心吊胆地强撑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听到外面忽然想起的脚步声,春阳下意识浑身打颤,警惕地望向地牢唯一的口子。
来者是送饭食的下人,与前两日不同,他解开她手上镣铐给她吃饭后转身便走了,没有再重新上锁。
春阳用手抓着饭往嘴里送,盯着远去的人影喊了一声:“是大人放我走了吗!”
回音不断撞击石壁叠出层层声响,那道身影像是默认般没再回头。
春阳欣喜若狂,连饭也顾不上吃,踉跄着循着唯一的口子就往外跑。前些年饥荒逃命落下的腿伤隐隐作痛,但面对暗无天日的囚禁显然算不上什么。
她被带进来的时候被蒙住了眼,只知道被推搡着向下走了好长一段路。这会儿往外跑的时候才发觉这段攀升的路曲折反复,无穷无尽,像是深入地狱十八层。
两侧石壁和脚下长阶阴冷湿滑,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些许潺潺水声。
或许是饿极了的错觉。春阳在心里想着。
春阳扒拉着一侧崎岖凹凸的石块跌跌撞撞地向上跑。就在终于看到天光的时候,她揉了揉不太适应光亮的双眼,忍不住从干渴生疼着的喉管中挤出几声由衷的笑声。
春阳双眼逐渐适应着愈来愈凉的天光,喉咙中的笑意忽地蹲在喉口,看到了正前方倚在软塌上的年轻姑娘。
少女一身京绿双蝶连帽狐裘长袍,半举着酒杯,眼神若有若无越过酒杯落在她的身上。
春阳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脸,深埋心底的记忆如浪般喧嚣而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才发现自己正身处湖心风亭之中。
江自闲慢条斯理地坐起,手肘支在一侧雕螭扶手上,悠悠收回目光饮尽杯中酒。
“姑姑见过我?看上去这么震惊?”她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掼在一旁茶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侍奉在侧的丫鬟立刻续上了酒。
春阳退无可退,死咬着牙,盯着江自闲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嘶哑声响从喉咙里挤出来,语序混乱:“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太像了,这张脸……”
江自闲只是抬手,身侧丫鬟便躬身将酒杯递了过去。她笑眸含着酒气,顾盼神飞,像是落了天上星河,却瞧不出笑意。
春阳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记忆中的人永远柔情温婉或是认真专注,从没有如此……满不在乎地居高临下俯视贱命的模样,似乎只要自己一有不从她心意之处,就能笑着片下自己的肉来。
春阳眼中划过嘲弄,轻嗤道:“不过是生得相似罢了,装得很累吧?在人前要装得和她一样善解人意,其实你心里早就忍不住想要一刀捅死看不顺眼的人了,你跟她不一样,长得再像又如何?你永远活不舒服!”
眼前少女轻挑眉尖,低声笑了起来。
“想杀了我,替代她?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过烂命一条!只是你年纪轻轻,却要侍奉陛下那个老东西,难免让人可惜。”她语气尖酸,故意说得恶心。
少女笑意不减,反倒笑得越发娇俏。
“拷起来。”
她在身边丫鬟的服侍下缓缓起身,仪态散漫,却随着步步走近带着无形加重的威压。
“活得不舒服?”江自闲站在她身前,纤细白皙的十指轻而易举捏住春阳的喉颈,指尖力道不断累加,她残忍又压抑地笑道,“既然我活得不舒服,你们又凭什么好过?你说我是谁的替身?我母亲端安侯夫人?她和皇帝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看到我第一眼,就觉得我要侍奉那个老家伙?你知道的真多,我都有点不忍心杀你了。”
春阳第一次知道那张漂亮到惊艳全京城的皮囊能露出那样疯狂的模样。她像是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疯狂地想要挣脱江自闲扼在脖间的桎梏。
当年端安侯夫人的孩子居然,居然活了下来!
“十六年了。”江自闲轻飘飘开口,垂眸望向她的眼中带了点悲悯,不是宽恕前的大度怜惜,而是像处决猎物前的惋惜遗憾,“你还能记得多少当年的事情?一件件告诉我听,说得越多,我就让你活得越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