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开春伊始,慕怀清正式推广新稻。
有去年的试验成果在,加之慕怀清推出了种子贷——农户借稻种一石,收成后偿还一石二斗——最后共有五百来家农户改种新稻,新稻覆盖面积近万亩,占全县一成。
归仁县的农田由于佃户减少、新农具改良、陂塘扩修以及新稻种推广,产量正在逐年提升,县衙财政也逐渐丰盈。内部生机既已恢复,接下来,慕怀清将目光投向了对外的商道。
归仁县位于边境贸易线上,本该有不少商贾通行,但县境二十里内山间官道崎岖,很多商队宁愿绕路。
邑无通途,何以聚商贾?商贾不至,何以课税赋?
只有打通这条商道,吸引商贾途径此处,归仁县的血液才会流动起来。
她无权直接扩修,实际修筑情况多变,甚至可能需要其他县分段协修,因此,她需要提前做好勘测准备,并拟公文上报获得批准,就像当初扩修陂塘一般。
这一年她确实更忙了,尤其是宋星怀走后,她才意识到有个聪明能干的属下有多重要。
钱主簿上了年纪,做起事来慢吞吞,又严肃得很,难以沟通,几度令慕怀清抓狂。
有一回带着工房的人勘测道路回来,她忙昏了头,顺嘴喊道:“宋主簿,这些勘测结果帮我整理一下!”
直到钱主簿慢吞吞地走进来,一张老旧的脸出现在她眼中,她才意识到,宋星怀已经离开了。
那种不适感就像蚂蚁啃噬心脏,不显眼的伤口,不显眼的疼痛,却又真实存在着。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钱主簿,这是勘测结果,你先初步帮我拟一份文书。”
钱尚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
但还没等到她提交扩修官道的文书,一场灾难就悄无声息降临了。
起初,是开春的雨水明显减少,但有扩修的陂塘在,农田暂时还没受到影响。
可滴雨未下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入夏,陂塘的水位也在持续下降,事态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慕怀清带人下乡视察灾伤,发现水渠的水只剩下浅浅一层,农田里的土也仅仅只能维持湿润的状态而已,大片大片的禾苗都有枯死的迹象。
一位老农愁眉苦脸地坐在田埂边上,哭喊道:“哎呦,我的稻子啊,这可怎么办才好?要是不下雨,庄稼就要死光喽。”
慕怀清听见了老农的话。
回到衙门,她当即开始灾情示警,命各乡里正核查受灾情况上报,并着衙役巡逻管控陂塘用水。
最后上报的情况不容乐观。
慕怀清看着桌上记录全县农田受灾情况的公文,一颗心凉了下去。
旧事重演,噩梦重现,她盯着灾情记录,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耳中嗡嗡一片。
鬓角汗湿,汗珠一颗颗滴落,分不清是因为干旱的天气,还是别的什么。
“郎君……郎君?”
有谁在叫她?她回神望去,是苏鸣夏。
对望的那一眼,苏鸣夏第一次从她眼中看见了恐慌。那个向来从容的人,竟然也会恐慌。
苏鸣夏快步走到她身边,握着她颤抖的手,说道:“先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现在受灾情况到底怎么样?”
慕怀清强忍着牙齿打颤的冲动,说道:“灾伤六成……”
苏鸣夏不懂农事,问道:“六成,是很严重吗?”
“大灾。”
钱主簿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吓了苏鸣夏一跳,她赶忙松开慕怀清的手。
钱主簿走进来,接着道:“灾伤三成以下,是小灾,伤三到五成,是中灾,伤五成以上,是为大灾。知县,外面的粮价也开始上涨了,还请早做决断。”
慕怀清咬牙道:“即刻拟《灾伤状》,急报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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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县急报送来的灾伤状堆在案桌上,钦州知州忙得焦头烂额。
“怎么受灾这么严重,一个个受灾七八成,这要报上朝廷,我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眼见通判此时又拿着一份公文进来,知州欲哭无泪:“还有啊,又是哪个地方?”
通判呈上公文,说道:“是归仁县的受灾状。”
知州烦躁地接过来打开,看清上文内容后却是愣住了。
通判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上面写了什么不一样的吗?”
知州怪道:“归仁县灾伤只写了六成,比旁的县少了很多。”
思索片刻,他恍然大悟道:“果然是其他县在虚报灾情!”
通判道:“那现在怎么办?大灾都是要上报朝廷的。”
知州道:“按五成上报吧,五成也是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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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伯阊稻还能大面积活下来。”慕怀清站在田埂上,望着枯田中间唯一的一片青色秧苗,像是看见旱灾里仅有的希望。
张小乙站在她身边,哀伤道:“要不是我当初信任县尊种了新稻,现在我家的田也该死光了。”
正此时,刘大柱匆匆来报:“县尊不好了,城东一家米铺有人打起来了!”
慕怀清闻言,连忙同刘大柱赶往现场。
“米铺那边是怎么回事?”路上,慕怀清问道。
刘大柱气愤道:“最近田里庄稼不是都旱死了嘛,米价本来就涨得比平时贵了一倍。没想到今天城东的王铁牛去米铺买米,米铺竟然连米都不卖了!他想抢米,米铺的伙计自然就和他打起来了。”
慕怀清听罢,心下有了计较。
等到了米铺,斗殴的人已被捕快陈金财带人控制起来。
陈金财看见慕怀清,上前行礼,问道:“县尊,这几个人要怎么处置?”
慕怀清道:“先按斗殴罪带回衙门。”
“是。”陈金财领命,将几人统统押走了。
慕怀清负手站在米铺门口,面色凝重地看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米铺掌柜在门后惴惴不安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行长说闭市不卖了,这么做不会出事吧?我看这知县也不是好惹的,铁行都被她换了个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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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主簿和朱才茂接到传召来到二堂时,慕怀清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知县有什么吩咐吗?”钱尚合率先问道。
“开仓。”慕怀清奋笔疾书,头也没抬。
钱尚合皱眉道:“批文还没下来,怎么能开仓?到时要是上头怪罪——”
慕怀清笔一顿,抬头,眼神如刀刺向他:“米行已经开始闭市囤粮了,再不开仓,钱主簿是要看着百姓饿死街头吗!到时要是上头怪罪,我自一力承担!从今日起,开仓,每日限售两百石,每人限购两斗,以市价八成售卖!”
钱尚合激烈反对道:“粮仓储粮本就不到一半,知县这样开仓,不出两个月粮仓就要空了!”
慕怀清强硬道:“储粮不用来救民用来做什么?用来喂蠹虫吗?本官说了开仓,那就开仓!”
钱尚合铁青着脸走了。
朱才茂这才出声道:“县尊,哪里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慕怀清补上最后几个字,将纸抖了抖,眼神示意他上前来接:“将这份告谕贴出去。胆敢囤粮者,依律严惩。另外,暂停今年所有官贷收息。”
“是。”朱才茂接过告谕,匆匆离去。
官仓一开,百姓纷纷排队购粮。米铺不过闭市一日,又不得不重新开业,米价也有回落的趋势。
几天后,十几家米铺的掌柜在行长家中聚首商议。
“行长啊,这告示都贴出来了,我们也不敢继续囤粮啊。”
“囤粮不行就算了,现在官府开了仓,连米价都要跌回去。”
“就是,都说物以稀为贵,哪有灾年不争这个钱的。”
“行长,你得想想办法啊。”
行长蒋立安抚众人道:“这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各位先回去照常开业。米价是决不能再低了,官府每日放粮也不过两百石,还有很多买不上的人。”
众人摇头晃脑,各自回家了。
不久后,家仆来报说:“老爷,外面有个人要见你,说是为了米行的事。”
蒋立皱眉道:“是什么人?”
“他说他叫吴江兴。”
吴江兴,以前那个铁行行长?蒋立眼珠子转了一下,说道:“让他进来吧。”
吴江兴由家仆领着,踏进此处的第一句话便感慨说:“蒋行长,以前发生在铁行的事,现在又落到米行头上了啊。”
蒋立对此人还抱有警惕之心,笑道:“吴行长,哦不,现在应该是吴掌柜。不知道吴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江兴开门见山道:“那位害得我丢了铁铺的生意和行长的名头,亏了半数家财,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蒋行长,你也在想该怎么对付那位吧?既然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何不联手?”
蒋立嘲讽道:“吴掌柜可别是又出了什么馊主意。”
吴江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又咬牙强忍下去了,说道:“我吴江兴必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回,更何况,这个计谋也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这里还有比你我更想要那位性命的人。”
他拍了拍手,一名披头散发的跛脚乞丐走了进来。
蒋立脸色难看:“这乞丐你是从哪带进来的?”
乞丐拨开头发,露出一双猩红的眼,反驳道:“我才不是乞丐!”
蒋立登时露出玩味的笑容:“何百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