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有一间废弃的佛堂,到处结满蜘蛛网和灰尘,二姐抱着腿,蜷缩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佛龛里暗淡的佛像,眼眶酸红。
想哭,却又不知道眼泪有什么用。
腐朽的木门被一脚踢开,王少安闯了进来,他的影子拉扯得比供奉的佛祖还要大,把少女的身躯完完全全的囚在影子里。
他急急忙忙的,唾沫星子落了满地:“二姐,你怎么还在这呢?石家迎亲的轿子已经在后门等候多时了,大姐没有那富贵命,死在妖怪的手里,二姐你是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呀!”
“你对着佛祖,就敢说这样的话,”二姐抬眸冷笑:“大姐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她是上吊自杀的,你倒是说说看,大姐为什么要上吊?你说啊!”
雷鸣电闪,王少安的脸色被闪电映得惨白,他禁不住向后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五千多年的传统礼教给了他莫名的力量,他撑着地站起,紧咬着牙道:“我是你弟弟,爹死了,我就是一家之主,就连娘也得听我的话,你一介女流,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让你们嫁谁,你们就得嫁谁,今天不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上石家的轿子!起来!”
少女甩开他,转身怒目而视道:“是,你是一家之主,姐姐叫招娣,我叫盼娣,我们两个的出生都是为了一个你。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男孩,而我们是女孩,你就可以对我和大姐随意轻贱么?我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啊,你小时候,娘总是一年年的不在家,爹又什么都不管,是我和大姐把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你又对我们做了什么?”
少安从未觉得二姐如此的威猛过,她好像天生不知道顺从,这是让他最气愤最感到冒犯的。
“荒谬,你实在荒谬,到了石家,你千万不要犯这种傻了,要好好伺候公婆伺候丈夫……”
“我不嫁。”盼娣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剪刀,尖锐的一面朝向雪白纤细的脖颈,“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也像大姐一样,一死了之,看你到时候能怎么办。家里有一口气的就剩下的母亲,你能卖大姐卖二姐,你还能卖母亲不成?”
王少安哪里见过这场面,瞠目结舌说不出半个字。
下一秒盼娣的刀子转了向,恶狠狠地朝着他。
“家里都什么光景了,你还满脑子都是娶媳妇生儿子,家里多添一口人,就多添一副碗筷,你从来没把我们当人看。大姐心善好欺,硬生生叫你逼死了,被我的亲弟弟逼死的,我竟然不能够为她报仇”她声音颤抖,刀子唰得刺在地上,“但你想把你的歪心思打在我身上,我劝你死了那份心,把人逼到绝路上,连死都不怕,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魑魅魍魉可怕的了。”
王少安指着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吐出来一句:“你还像个女人吗!”
轰隆,又一声惊雷。
倾盆大雨随声而落,脏猫等到王老夫人先上了台阶,才甩着湿漉漉的皮毛来檐下避雨。王老夫人看着佛堂内争锋相对的兄妹,面无表情道:“吵什么呢?”
王少安找到救命稻草,扑上去道:“娘,二姐她疯了,她觉得是我逼死了大姐,可大姐是妖怪杀死的啊,我怎么会害大姐呢?现在二姐要死要活,您快治治她吧!”
王老夫人乜了一眼儿子:“石家的少爷一个时辰前就得病死了,你不知道么?”
王少安一愣:“死了?”
“他原本就得了病,一直疯疯傻傻的,死也是意料之中不是么,”王老夫人叹声道,“得了,你到门口看看去吧,好像是石家的人找你,也不知道他家的人怎么会找到我们家上。”
王老夫人一顿,目光如炬:“难道你又?”
“不不不,儿子不敢,”王少安站直身体,躬身道,“多半是为了大姐的事来的话,好好的亲事,现在却双双惨死……不提这些晦气的了,儿子现在就到外面去招待他们。”
盼娣望着母亲,脱落剪刀的那只手颤抖地悬在空中,她不知如何言喻方才的心情,一个手拿绣花针的女孩,现在居然将绣花的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从而胁迫家中唯一的男人——
她觉得无比爽快,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也许娘会责骂她,也许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王老夫人俯身捡起那把掉落在地的剪刀,一根根掰开她握紧的手指,把剪刀重新放回她的手中。
盼娣一怔,呢喃道:“母亲?”
“这是你的刀,好好握住它。”
王老夫人抬起头,苍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生翳的眼白闪烁着泪光,她没有哭出来,这个年纪的女人习惯性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声道:“答应娘,不要再轻易地掉了。”
盼娣五指紧握,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的棉花,混着口水声艰涩地说道:“娘,大姐她死了,是上吊死的。三弟他逼着大姐嫁给石家少爷,三弟说,大姐生来就是这个命,他错了,命是怎么样,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自个儿说了算。她就在我们最常玩的枣树上上了吊,我好想她啊,娘,我好想她……”
“盼娣,你走吧。”
“娘,您什么意思?”
王老夫人从怀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盼娣没握刀的手上,苦笑着道:“原想你们姐妹俩搭个伴一起走的,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这是王家最后的钱了,我藏着没给你弟弟,你拿了去,从此改头换面,和这个家再无干系。”
钱袋子掂量着,少说也有五两了。
盼娣惊声道:“您攒了这么多?”
自从她记事起,母亲便不常在身边,常常要一两年才回一次家,回家时是坐着一顶富人的软轿,手里也会拿着糖果,塞给孩子们吃。
呆不到半年,又回有一顶软轿来接她,她每次哭着喊着说再也不去了,爹就狠狠地骂她,脾气上头还会动手抽打,无力反抗的母亲继续坐上那顶不知道要送去哪的轿子。
再回来时,又是两年以后,她带回来一大笔钱,爹笑得合不拢嘴,把母亲当个宝贝来看,但这副虚假的面孔维持不了几日,他就又会恢复吝啬的本色,甚至对母亲愈发挑剔。
母亲从来是逆来顺受的。
她想不到,母亲居然会瞒着男人藏下这么多的钱。
“不多,你拿着,连夜走。”王老夫人补了一句道,“这不是什么嫁妆,你也不要再嫁什么人,找一处尼姑庵吧,青灯古佛伴一辈子,也好。”
盼娣握紧钱和刀,最后深深望了母亲一眼,随即冲入茫茫雨夜。
喵的一声,脏猫跳上王老夫人的臂弯,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地传动个不停。
王老夫人抚摸着它干枯的绒毛,将近失明的眼睛木然地注视着近前的佛祖,说道:“她好勇敢,如果二十年前我也……”
她没有再说下去,轻微的一声叹。
猫儿听懂似的,摇了摇头。
逝者已矣,厢房里的灯久久不灭,杨婉竹嘴里叼着一根毛笔,蘸了点水渍随意地在桌上瞎画,不知怎地就又画出那个吊死在树上的女人。
她骇地松了口气,毛笔吧嗒摔进床下的洗脚盆里,溅了少年一脸的洗脚水。
“不好意思啊!”
这种事发生了多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毕竟从前她可以毫不客气地拿脚在他脸上踹,他回味柔软的触感,问:“阿姐在想什么?”
杨婉竹把笔捡起来放下,叹气道:“先是王少安的父亲,再是王老夫人的父亲,现在又到了大姐,这只妖怪究竟和王家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呀?要杀人的全家,而且从死状上来看,前两者一看便知是报复,但这一次大姐死得蹊跷,倒像是……”
“阿姐怀疑是自杀。”
心里的想法被说出来,杨婉竹缩了缩泡得红润的脚趾,凑到少年的耳边低声道:“看到大姐的尸体,那王少安的眼神很不对劲,亲姐姐死了,他却一丁点的悲伤都没有,反而更像是恨极了的样子。”
见少年不语,她踩了踩水花。
“顾青莲,我死了,你会难过的哭吗?”
他把她不安分的脚按住,掌心摩挲着她的脚心最敏感之处:“阿姐不会死。”
杨婉竹哼了一声,上辈子还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呢。
顾青莲轻声道:“那阿姐呢,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阿姐会难过的哭么?”
“不会啊。”杨婉竹回答得干脆,半真半假地笑,“我又不是孟姜女,哭不倒长城,但我会帮你收尸的顾青莲。”小东西,死也得死在她手上。
她嘟着嘴巴道:“明明是我先问的你,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阿姐不会死,”他笑着道,“我会保护阿姐。”
“老死病死意外死,谁说得准呢?”杨婉竹乌眉一扬,“我也不稀罕你挤出的那一滴鳄鱼的眼泪。”
“那我应当怎样,阿姐会相信。”
杨婉竹思来想去,笑嘻嘻说:“殉情,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了,我这个人最怕孤单了,可是你愿意为我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