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司。
骷髅灯里鬼火肆意地燃烧着,一部分司卒忙着清点库房所剩尸油的数量,不是少了就是多了,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另一部分则狂翻生死簿,纸页漫天飞舞,他们一边核对一边大声地尖叫。
“又不是年底冲业绩,少司抓这么多鬼进来做什么?”
“少司才不管这种闲事吧,好像是他们自己搭伴来的。”
“奇了!”
“可不是奇了,瞧瞧,又来一个。”
苗大师见着谁都点头哈腰,十分恭敬。
鬼司们大受感动,不由道:“他妈的,终于来一个懂点人事的,上几个来的都是哪门子大神啊。”
鬼司看过生死薄,顿时变了脸色,咬牙道:“他妈的,一伙的。”说着一脚踹在苗大师肥硕的屁股上,把他踹进了第110号地府。
苗大师大喊冤枉:“什么一伙,青天大老爷明察!”
待他到地府一看,不由得噎住了,随即脸上流出感动的热泪:“乡亲们,好久不见!老婆孩子,我可想死你们啦!”
媳妇道:“死老头子,怎么才来?”
儿子懂爹:“爹是路痴啊,迷路了吧。”
“真窝囊,做个鬼都迷路!”
苗大师讪讪地拥抱过老婆孩子后,一抬眼,吓了一跳。
八仙桌旁稳稳坐着四个人,每一个张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孔,在黄泉路上他没少暗暗地咒骂:一群杀千刀的!
“四饼。”
“不要。”
“我要,六万。”
“栽我手里了吧,胡咯!”
杨婉竹笑嘻嘻地把麻将牌推到,对坐的美貌女子正是曹红姑。
她的鬼身颇为豪放,一脚蹬在石凳上,不甘心道:“再来!”在勾栏玩麻将她也算是无敌手,怎可输给一个小姑娘。
老阿三劝道:“何必相争呢?”
这话春达不乐意听了:“你就爱做那和事老,打牌的时候又穷讲究,胳膊肘往外拐,不帮着红姑,不然我们三对一,早就让红姑赢了。”
杨婉竹翻白眼道:“过分了啊。”
见此情形,苗大师就要晕死过去了,身边两位不会打麻将牌的修者及时将他搀扶住。
苗大师幽幽转醒,看到年轻修者温润如水的脸庞,心觉有了希望,忙道:“仙师,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了!这个世界是疯了么?还是我生前造孽,现在死了也别想好过!”
山无名附和:“我同意。”
水不深把苗大师扶到一旁坐下,微微一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若要长话短说,我也说不清。虎村之事实在复杂,牵扯到了玄冥司的几桩旧案,我们作为相关人等,都被玄冥司暂时以不人不鬼的形态请到了地府。这也算是件好事,我们原是死了的,现在因生前有俗事未了,生魂暂且扣押于此,从死,变成半死不活了。”
苗大师又要晕。
山无名扶额:“这下可出了大丑,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同门的兄弟姐妹!干脆自杀投胎算了!”
真正“自杀”的少年正寸步不离在杨婉竹的身后,抱着怀帮她思考下一张牌打什么。
小魔头没有打牌的经验,但一教就会,他低声指点着:“出这张。”
杨婉竹:“好嘞。”
曹红姑瞥了一眼牌局,撇嘴道:“杨姑娘又赢了。”
另外俩人不敢吱声,当初打麻将牌原就是那位少侠拿剑架在他们三人脖子上逼迫的,虽说死都死了还怕什么,可他们三人皆是被少年所杀,生前大受折磨,死了都有心理阴影。
顾青莲淡淡道:“继续。”
仨人变了个喜气洋洋的脸色,好像输了牌是天大的喜事一般,整牌的整牌,端水的端水,说话调节气氛的调气氛,总之是要把那位姑奶奶哄高兴了。
“总是赢也没什么意思,换个人上吧。”
杨婉竹转过身想招呼水大哥,半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少年沉下来的脸庞,她默默地转身收手,“那就再来一局。”
顾青莲关切道:“累了就歇歇,你胸口的伤还没好。”
“好了好了,真的好了!”
只怕他当众说出那句炸裂的“解了衣裳我看看”,杨婉竹随便抛出一张牌,专心致志地打麻将。
顾青莲当然不会要她当众解衣裳。
从前隔着屏风,隐约看见少女的玲珑曲线,殊不知在阴曹地府还能体味这种乐趣,便是要她解了衣裳带子,看着薄纱堆在腰间,再亲手蘸着清亮的药膏,给她胸前的伤口敷药。
杨婉竹答应他时,也没想到上药是这个上法。
当时,顾青莲抱着毫无声息的少女,警觉如他,还是发觉了端倪,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自我了结”了自己,这才随着杨婉竹来到玄冥司,也就顺带见到了那三个被他杀过的人。
若非杨婉竹拦着,他一定会杀得他们魂飞魄散。
杨婉竹一张张地打出牌,心思却全不在牌上。
老阿三和曹红姑到死后才回复了神志,春达则是见到曹红姑,什么恶毒的话都吞进肚子里,怂包的不得了。
据玄冥少司所言,凶尸厉鬼作乱,只怕是有心之人操纵。
山无名喊道:“竹子妖,借你家招财一用,挖个萝卜!”
杨婉竹大方道:“招财,去。”
那把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正道之光”,在老阿三打向杨婉竹时,突然出现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爪,也就是那一刻灵器认主。
命名时,她随口说了个“招财”,这把昔日曾经毁天灭地的灵器便有了一个和小猫小狗不相上下的乳名:招财。
见兄长挥舞着招财呼哧呼哧地刨萝卜,水不深叹道:“这一位住在此处的嫌疑犯实在是位人才,南瓜萝卜豆角茄子……应有尽有,说是座农家菜园也不为过。”
苗大师举手道:“巧乎,我擅烹饪!”
可是没有火。
杨婉竹拽了拽少年的衣袖,顾青莲容色冷淡,耐不过她水灵灵的目光,一簇火苗在指尖燃起。
灵力凶悍到何等地步,才能在地府燃火。
水不深望着少年指尖久久不灭的明火,微微蹙眉。
顾青莲同杨姑娘并无血缘关系,似乎只是杨姑娘从路上捡来的孩子,他容貌俊美,比山间的魅还要妖冶三分,绝非生于寻常人家。
如此来历不明,水不深心头隐隐担忧。
但见少年处处以杨婉竹为先,那体贴照顾的模样,又叫人看不出半点歹意。
水不深决定暂且卸下心防,想着等回九嶷神宫后再仔细查一查他的来历。
地府石门轰隆一声打开,震得苗大师颠勺里的菜都飞了出去。
一片茄子皮准确无误地打在头前鬼司的脸上,他的表情比鬼都难看,惊悚地把脸上的茄子皮撕下来,嚎叫道:“暗器!暗器!你们这些囚犯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苗大师抱着他的锅:“回禀大人,在做饭!”
把那片梆硬的茄子皮丢出去老远,确认它并未杀伤力后,鬼司长出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在职场上高人一等的贱人姿态:“咳咳,我们少司要提审几个囚犯,念到名字的和我出来。”
玄冥阁的最高层。
乍一眼看是看不到人的,世界各地的卷轴堆积如山,鬼司又抱来一摞比头顶高的案子,习以为常地扔下后便回去抱下一摞。
少司艰难地从卷轴堆里挤出来半个白皙的额头,一对乌眉凌厉地向上高挑,接着是一对单眼皮分外尖刻的眼睛。
眼神不耐地扫过他召来的囚犯们,品了一口隔夜的茶叶水,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殷勤,是这玄冥司的少司,负责处理司内大小案件。”
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司微顿,语调亲切了些,拐弯抹角地说道:
“咱们关上门说话,你们这案子虽有厉鬼凶尸,但按照司法部的相关条文来说,案件的负责方是谁,还要看案子因何而起。咱们这件案子同虎妖脱不了干系,本是缉妖司分内之事,但我司十年前有一旧案至今不曾解,而那件案子中,也出现了囍字符这等阴损背德的术法。”
殷勤扑身翻找,边说道:“这些天我整理卷宗,把两一桩案子一起回顾了一下,还有诸多疑点,请诸位配合调查。我们玄冥司自然也不会白让诸位帮忙,凡事都好商量。”
话音刚落,老阿三立刻投地哭道:“青天大老爷啊,可算是碰到青天大老爷了,您可一定要为小民做主!”
殷勤眼皮子直跳:“你就是杀死曹红姑的凶手,贼喊捉贼的那个人渣?”
老阿三哭声更甚:“我不是人渣啊!”
殷勤道:“总管春达收买工人将你推入井内,原是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不料井中有恶虎,恶虎挤占了你的灵魂,把你心中最毒恶的念头勾引出来,引得你做出杀妻这等十恶不赦之事,甚至还吞灭了你自己收养的孩子。玄冥司的卷宗上不乏这样的故事,但归根结底,还是你心志不坚。”
老阿三失声痛哭,曹红姑在一旁静默不语。
老阿三泣声道:“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生前多少混账事,死后皆明。
春达踢了他一脚:“喂,你现在已经死了,这下子如你愿了,死都死得那么难看。”其实他自己也八斤八两。
殷勤随口道:“话说你们都是被谁杀的,下手怪狠的。”
瞬时间鸦雀无声,紧着仨人异口同声。
“我们都是自杀!”
好整齐的口供。
老阿三又开始新一轮哭街:“我死是罪有应得,害得这么多无辜的人卷入其中,杨姑娘他们多好的人啊,是我害了他们。青天大老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我这条贱命赎罪,让他们好好活着吧!”
“你的命确实不怎么值钱。”殷勤看向僻静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少年,道,“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死的?卷轴上写得是你自己抹脖子,你干什么想不开要抹脖子呢,还有——欸你的伤呢?”
顾青莲道:“伤好了。”
杨婉竹偷摸瞧了身边的少年一眼,他长身玉立,容色冷峻,只有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才多出几分难测情绪。
少年的目光淡淡地向她扫来,她忙躲开眼。
殷勤怒道:“你好得再快,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啊,我们玄冥司的空床不是你想睡就能睡的,实在是太放肆了!”
曹红姑掩袖笑道:“眼看心爱之人在自己怀中慢慢冰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爱到浓处,便是霍出性命陪她一起又有何惧。少司命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可断天下奇案,但在这男欢女爱一事上,却不比我一个小女子知晓的多,总而言之,殉情是唯一一个不必深思熟虑,但也绝不会是随随便便的死亡方式了。”
殷勤松了口气,殉情总是不归玄冥司管的。
曹红姑发觉到周边人的尴尬,咯咯一笑,试图把这话圆回来:“我只是说些在青楼中的见闻而已啦,听上去是不是很新鲜?顾公子和杨姑娘姐弟情深,舍身忘死,此举乃是——大仁大义。”
她暗自拍拍自己的小胸脯,不愧是她,这都能圆回来。
杨婉竹悄声对顾青莲说:“你能听懂吗?”
顾青莲摇头:“何为殉情?”
杨婉竹:“听不懂就行。”我想你也听不懂。
殷勤猛敲解语花的花叶,那相当于电话键,劈了啪啦鼓捣好一阵,终于接通了。
他吼了一句:“他们倚竹山庄就那么难请吗?老子等得花都要谢了!”
扔了电话,气呼呼地整理桌案上的卷宗。
杨婉竹确认自己没听错,脸色微青:“倚竹山庄的人要来?”
殷勤头也不抬地道:“是呀,十年前的那桩旧案事关两家的纠纷,赶得不巧,倚竹山庄庄主和夫人到南海赴宴去了,南海小公主的及笄礼,要不是我公务缠身,我早就去看热闹了。”
话音刚落,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对不住,兄弟我有事来迟了,爹妈不在家,我那不懂事的幺妹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待我寻到,定要打她三百杖让她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