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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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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岄直到夜间才返回白氏的居所,她站在白岘的屋外,轻声叩响了紧闭的门。

白岘埋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都说了,我不饿……”

白岄又叩了叩门,“阿岘,是我。”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渐近,白岘顶着杂乱的头发和哭肿的眼眶打开了门,闷闷地唤道:“姐姐。”

“做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白岄拉着他走到院落中,在一旁的矮墙上并肩坐下,然后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我不想喝。”白岘把陶碗拿在手中,摩挲着上面粗糙的颗粒和麻绳压制出的花纹。

白岄冷冷道:“药也不喝,饭也不吃,我看你这样子,若是王上崩逝,你恨不得随他而去。不过,丰镐可没有这种生殉的习俗。”

此时深夜,人们都已睡去,月已将盈,皎洁的光辉洒落在地面上。

白岘沉默,良久道:“……姐姐,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只是觉得……”白岘抬头望着天空,大火终于沉落了下去,但已经太迟,“分明我已不断精进医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白岘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无力地低喃着,“姐姐也知道的,那不过是观看祭祀后因惊惧而生的疾病,在殷都根本算不上什么严重的事,只要及时疏导、治疗,很快就会好转。”

白岄摇头,“可是阿岘,当时周方伯已在殷都生活数年,是先王的贵客,并非初到殷都的外服方伯,他与箕子等人交好,在商人眼中,他也信仰着我们的神明。”

“在那样的祭典上理应心怀感佩地欣然领受神明的恩德,任何的露怯、露悲都不行,更不要说重要的继承者在祭祀后被吓得重病一场,那是大忌,会惹得先王不快、生疑,徒生事端。”

在神明的注视之下与煌煌商邑结盟,该是何等荣耀之事,这时候要一起欢笑、举起鬯酒祝祭、感念神明,哭泣、恐惧等不合时宜的情绪全都视作对神明的不敬。

那已是他们当时所能选的,最好的一条路,所以要怨恨也只能怨恨自己,而不是怨恨那高天之上的神明与商王。

白岄轻轻地拢着白岘冰冷的手,“当年结盟之后,先王认为西土已不足为患,准许周方伯返回故土,同时腾出人手进攻东夷。他们当然可以选择偏安于西土,至少也能得到数十年安稳。”

可是没有,返回西土的人们开始夙夜备战,穷尽心血,时刻戒备着商王的目光,一步步蚕食、拉拢商邑外服的那些方国和诸侯,直到逼近王畿一带。

“是啊。其实就算没有治疗,只要离开殷都,好好休整一段时日,也能自行好转。”白岘闷声道,“即便是去年回到丰镐那时,如果留下来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也不会这么快就……”

“原本是可以的……”白岘捂着额头,痛苦地将自己埋进双臂之间,“我不明白。往回看去,分明每一步都可以阻止的,可是每一步都……如果当初……”

“阿岘,哪有这么多‘如果’、‘本来’?选了一条路,就不要去想另一条了。”白岄伸手摩挲着他的发顶,“王上并不后悔,这每一步,于他、于周、于这个天下,都没有选错。”

“可是我……”白岘侧身伏在她膝上,哭道,“又要失去兄长了……”

他原本想,一定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得以挽回过去的遗憾。可原来不是啊……喜怒无常的神明只是想要捉弄还在世间挣扎的人罢了。

与白屺猝然离开的那种猛烈的痛苦不同,这一次如同钝刀割肉,温水煮蛙,日复一日地看着武王的病情恶化,他竭尽全力,仍然没法挽回。

就像在风中伸出手,眼看着每一缕风都从指缝之间轻易地溜走了,什么……也没抓住,甚至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空空荡荡,惶然无依。

白岄摩挲着他的肩背,月光洒落下来,披在身上,像是落了一层寒霜。

过了许久,白岘擦干眼泪,抬起头问道:“姐姐……当年周方伯向神明奉上长子的那场祭祀,你,是主祭,对吗?”

白岄看着他,眼眸如同静水,毫无波澜,“是的。”

白岘又问道:“……王上知道吗?”

“知道。”

白岘连连摇头,“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将你找来?我、我不明白……”

“当时的大巫是鬻子,主祭是由他指定的。”白岄望着升上夜空的参宿三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隐约记得当时鬻子与父亲说起,如果无法与商王抗衡的话,至少让他少受些痛苦,去往神明身边。”

翌日清晨,吕尚带着长子吕伋到达丰镐。

百官终于等来了主心骨,纷纷提振了精神。

太师吕尚为古公亶父所望、先王所信之人,征伐果断,年长功高,当此危急存亡之时,正该由他来主持大局。

弥漫在丰镐的沉闷和隐忧被冲淡了一些,公卿与百官聚集在两寮之前议事。

吕尚简述了与东夷交战的近况,之后由白岄陈述殷都的情况。

经过一年多的征伐、巡行威慑和怀柔政策,除了大东地区仍在与吕尚的属下激烈交战,其余各地的战事已逐渐平息。

丰镐之外的各地,总体来说,还是很平静的。

但百官关心的并不是中原或是小东、大东地区的情况,那些地方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

“医师来了吗?太公,王上现在究竟怎样了?”

“大巫,商人说神明要降罪于周,王上是因此才病了吗?”

“如果真是神明的缘故,可以举行祭祀祓除灾祸吧?”

“是啊,听说天上的神明很喜爱大巫,那一定愿意听您的祷告吧?”

吕尚示意百官安静下来,“医师和疾医、巫医都在为王上治疗,现在情况平稳,不必过于忧虑。至于商人所说的那些,商王自知作恶多端、为天命所弃,自焚而死,以谢天下,神明怎么降罪于周?纯属无稽之谈。”

“可是……王上已病了许久,不管怎么说,还是举行一次祭祀比较好吧?”

吕尚道:“祭祀是否需要进行,会由太史寮组织占卜询问先王后再作决定。”

“但是太公……”

“临近岁末,诸位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吧?”吕尚扫过面前百官,他这一年来于东夷征伐,目光锐利,气势逼人,“两寮六卿也有公务要处理,尤其是太史寮忙于筹备岁终的各项祭祀,各位就不要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来妨碍公务了。”

“还是说——有些从商邑来的卿士、大夫,本就另有心思?”

这一顶帽子倒是扣得很大,百官一下噤了声。

既然众人都不说话,想必是没意见了,吕尚顺理成章地宣布散会,命各级职官返回官署府库,各自处理事务。

白岄摇头,“他们虽回去了,也不过是暂时消停一阵,心中恐怕仍是疑虑重重。”

吕尚瞥了她一眼,语气颇为不快,“我早说过,不论是巫箴,还是商人,都会将他们的神明带到丰镐的。”

真是遗患无穷。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还是举行一次祭祀,来安抚百官和民众吧?”白岄提议道,“主祭巫襄擅于攘除灾祸,可以请他前来协助,为王上举行祓除疾病的祭祀。”

太卜和太祝点头,“由来自殷都的主祭举行祭祀祓灾,想必可以暂时平息流言。”

召公奭也觉可行,“那就由太祝与巫箴筹备一下,于后日祭祀先王。”

吕尚未表态,周公旦反对,“不行。”

太祝不解,“周公有何疑虑吗?比起我们,周公应当更希望王上好起来吧?”

“在害怕吗?”白岄问道,“是害怕祭祀无用,会进一步坐实流言,引起百官和民众的惶恐吗?还是说——”

白岄顿了一下,慢慢道:“更害怕祭祀真的有用?”

太卜看了白岄一眼,什么叫祭祀真的有用啊,听起来好像祭祀本来没用似的——当然,周人确实没那么信神,祭祀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并不指望真的依靠祭祀去打动神明。

但不管怎么说,从大巫口中听到这种话,实在是太离奇了。

周公旦道:“你也说过,商人那样狂热地相信着神明,是因汤王曾经欲以自身代万民,于桑林祷雨,引来神迹。”

之后数百年间,商人一直在追逐那样缥缈一现的、来自神明的垂怜,于是在人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可对于周人来说,天上的神明曾经很遥远,他们只是敬畏上天,对神明并不亲近、依赖。

现在,商人将他们的神明带到了丰镐,周人正在接受那种陌生的神明,他们已经开始认真考虑,向神明祈祷是否能令武王康复。

如果武王真的好转,那么周人也会陷入对神明的信仰和膜拜之中,在往后遇到任何危局,都会企图去复现曾经的神迹,不计代价,不论后果。

那是很可怕的,比任何流言都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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