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极为苍老的男声,话语间透露出无尽的疲倦。
大雾中,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慢腾腾地挪了出来。从他穿着来看不像是富贵人家,面料普通,颜色暗沉,甚至有一块地方铺上了补丁。他手中握一拐杖,边走边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陵南这才换上一副正经的面孔,冲老人一作揖:“我等来寻一人,名为伏香。”
老人咳嗽了几声,才颤颤悠悠地开口:“不知几位找我家夫人有何事?”
“我们受人之托,来找她要回一样东西。”
“东西?”老人犹豫了一下,转身边走,声音中的苍老随着他的背影飘扬而出,同大雾掺在了一起,“我通报一声,若是夫人答应了,你二人自然能进来。只是在此之前,莫要妄动一步,不然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雾中,看不见踪影。
“哪有这样对客人的?”荀知颐不耐烦地嚷一声,“把人晾在这大路上干等着。”
陵南装模作样地安慰道:“反正人家叫等,等着便是。你性子那么急做什么?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荀知颐思索了一阵,开口道:“师尊平日里不是说……看别人不爽便打一架,打服了心里就舒坦了。”
陵南:“……”
这些话他倒是记得牢,真正要他记得话一句都不放在心上。该打。
荀知颐没注意到他不断变换的脸色,自顾自问道:“要是寻不到玉佩,可怎么办?”
“应当不会,尤岑生那人,不太像是会撒谎的样子。”
荀知颐:“是吗?我怎么感觉他说的没一句真话?”
他这话一出,从雾中又走出一道人影。此人一袭黑袍,上头绣着金鹤纹,腰间坠了一玉佩,稳步走来。他并未束发,任由其披在肩上,随着风飘扬。
这人的容貌几乎与荀知颐如出一辙,只是神色冷淡了不少。
陵南不由得瞪大了眼,脸上的表情差点没控制住,他张张嘴,似乎在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最后犹豫半天,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大人。”
那人冲他点点头,随口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为大人的分身护法。”陵南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最后一世了,结束后我便可回到天界。”
“辛苦了。”那人淡道。
陵南:“不知大人,今日缘何下凡?可是事务不多?”
“无甚大事,月老那老东西叫我下来瞧瞧你完成的如何了。”“大人”双手背在身后,话语虽然不满,但情绪语气并没有起伏,听上去很是违和。
荀知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见二人交谈甚欢,不免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两声,试图加进二人的对话。
“敢问阁下是?”
那人偏头瞧了他一眼,神色不变:“荀知颐。”
“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荀知颐:“……”
他偏头看了看陵南:“师尊,这是……”
陵南挠了挠头:“这说来话长,你只管叫他月官就好,不用知晓太多。”
知晓太多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月官轻轻点了点头,认可了陵南的说法。
“之后要去往何处?闲来无事,我便陪着走一段吧。”
陵南有些受宠若惊:“劳烦大人,跟着走便是。”
先前在雾中隐去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出现,他反应有些迟钝,好半天才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多出来的一个人,组织了一下措辞:“我家夫人让二位……三位进去。”说着,他身子微微一侧,手指并拢,朝着雾里摊开,做出欢迎的姿势。
荀知颐一直抱着陵南的胳膊,生怕松开便会被抢走了似的。他边走,边时不时掀起眼皮抬头看月官一眼,防备心颇重。
他总感觉这人会触动他在陵南心中的地位。
那可不行,他才是师尊最忠诚的仆人,谁也不能取代。
月官似乎并没有在乎荀知颐和陵南的意思,只是一个人自顾自地跟在后边,好像真的只是下来巡查一遍,走个过场而已。
荀知颐死死盯着他好久,眼睛几乎都要黏在对方身上,见他仿佛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才将心稍稍放了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敏感,霎那间很多从前不会担忧的念头在这一时刻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生不息,吹不灭。
好像,这人的出现会带来很多变动,哪怕是极其微小的。
大雾随着几人的前进不断散去,渐渐将不远处的建筑轮廓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座装修得极为奢侈的府宅,上头的匾额清清楚楚地写着“伏府”二字。字迹龙飞凤舞,很是飘逸。只是年代久远,深红的墙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白红交错,斑斑驳驳。没脱落的地方则替换上了触目惊心的裂缝,仿佛轻轻一碰,整座墙就会轰然倒塌。
侍立在门口的下人见着他们来,立刻迎了上来,二人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很快分配好了职责。一个负责在前方带路,一个则跟在最后,仿佛生怕三人走丢了似的。
府宅里侍奉了许多花花草草,一大捧一大捧的鲜花盛开在园子里,百花争艳,好不壮观。
伏香正坐在主殿中央,悠哉地喝着手中的茶。她身着奢华,用的是最为昂贵的布料,连上头绣着的纹样都能看出是请顶顶好的绣娘绣制的。
“方才不是通报只有两个人么,怎得现在来了三位客人?”她语调懒散,并没上多少心。
“通报时是两位,后来又来了一位。”老人颤颤巍巍地行了礼。
“便请坐吧。”
下人听罢,迅速搬来三把椅子,请客人坐下。
伏香抚了抚头上扎着的玉簪,看向来人:“不知各位,来此处是想寻何物啊?”
陵南从怀中掏出那张破败的黄纸,递与下人:“我等来此,寻这纸上的玉佩。”
“玉佩?”伏香皱了皱眉,接过下人转交了的黄纸,展开一看,面上瞬间带了几分愠色,“这玉佩,你们从何处得知的?”
“此物的原主。”陵南应着。
“胡说!”伏香一掌拍向桌案,将上边放着的茶杯震响,发出当啷的瓷盏声,“我就是这玉佩的原主人,谁要你来寻的?”
陵南站起身,冲她略行一礼:“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不知夫人是否可以拿出来给我几人看上一眼?稍后再将误会解开也不迟。”
伏香此刻已听不进去任何话,她忽然发了火,胸脯起伏着,大声吼道:“来人,把他几人轰出去,不得再踏入伏府一步!”
“是。”
下人听令,立刻上前钳制住三人,准备将他们往外拖。
但下人刚一触碰到月官,便瞬间弹飞了数十米远。月官神色倦倦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我自己会走。”
而陵南和荀知颐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一位剑诀还未学成,另一位则灵力都快没了。何况这下人习了武,力大无穷,抓人的姿势也十分巧妙,难以挣脱。
荀知颐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功力可以很精巧地从中逃脱,谁知他凝心运气,准备挣脱开时,身后的下人像是预判了一般,更加用力地将其钳制住,硬生生地将其功法半路拦截。
他感受得到,这几人不单单是习了武这么简单,身上兴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功夫。
于是路上便出现了五道人影,一道是月官,另外两坨则是被禁锢住的陵南同荀知颐。
荀知颐不解,荀知颐恼怒。
顶着同一张脸,为什么待遇如此不同?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怎能挣脱那下人?”他没忍住,发问道。
月官似乎并不太想搭理他,虽然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敷衍的意思,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功力深厚罢了,没甚稀奇的。”
荀知颐:“哦。”
这些废话要你说?
下人将几位扔回大雾之外后,转身就走,干干脆脆,丝毫不打算管几人的死活。
“师尊,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我就说那臭道士是骗人的吧。”荀知颐闷闷地瞥了一眼又重新聚回去的雾气,换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知道硬闯会如何?”
“死。”月官惜字如金。
陵南一把拉过准备往里冲的荀知颐,拽到自己身后:“少这么冒冒失失,上赶着找死吗?我可不想替你收尸。”
“知道了。”荀知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收回步子,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月官将一切尽收眼底,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站了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不知你是继续跟着,还是……”陵南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人,问着。
“带着你们硬闯。”他说话性子与荀知颐如出一辙,只是没什么情感。他说完,指尖绽开一道金光,如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将大雾劈开,斩出一条道路。
“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拿出来?”荀知颐目瞪口呆。
月官面无表情:“刚刚才想起来。”
荀知颐:“……”
摆明了敷衍他嘛。
“走吧,莫要打草惊蛇。”月官打了头阵,先一步走入了大雾中,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很是孤单。他忽然回头提醒道:“对了,路窄,单行道,走不了两个人,别抱着你师尊了,怪丢人的。”
荀知颐感觉自己的心口被插了好几把短刀,将他的心脏戳得鲜血淋漓,模糊不堪。
损人也不带这么损的。
“你先走,我垫后。”陵南招呼着荀知颐,叫他快些进去。自己则守在后边,隔了好些距离。
他看着眼前身影能逐渐重叠在一起的二人,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月官下界,不知是否是个正确的举措。但他知晓,瞒着荀知颐的事应当很快就会被他知道,藏不了太久。而这件事一旦被公之于众,他不知道,荀知颐会作何感想。
或者说,他不知道荀知颐是否能接受。
“师尊,你快些跟上,发什么愣呢?”荀知颐的嚷嚷声从雾中传来。
陵南迅速收回思绪,慌乱地应了一声“好”,抬脚便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