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
“仙官好些了吗?”巡查仙童走进忻南殿,四下打量着。他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还未。”一直跟在陵南身边名唤若道的仙童回道。
巡查仙童在簿子上记录着些什么,没一会儿抬起头:“几个时辰了?”
“约莫五六个时辰了。”
闻言,巡查仙童皱了皱眉:“没有唤药灵神官来看看么?”
若道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还未有空。”他正忙着服侍陵南,哪有空分神出去喊人。
“我去替你唤来。”巡查仙童边往殿外走,边嘟哝一声,“麻烦。”
陵南感觉到有人一直擦拭着他的面颊,很舒服。他猜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忻南殿,应当是若道正服侍着自己。
他想睁开眼瞧一瞧,却无能为力。身体不受他控制,他就像是栖居在这具躯壳里,没有掌控任何事物的能力。他有自己的意识,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就是不能动弹,无法做出回应。
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陵南感到擦拭面颊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道稚嫩的仙童音。
“见过药灵神官。”
“不必 。”崔行默抬了抬手,带着小箱子,不疾不徐地走进殿里。
殿里收拾得很干净,亮堂堂的,不时有风略过。崔行默敏锐地差距到了空气中的香气,他扭头看向若道:“熏了什么香?”
若道答:“回神官,檀香。”
“便先熄了吧。”崔行默说道,走至陵南跟前,伸出二指抵在他的荷花额纹上,发着蓝光的灵气从指尖绕出,进入荷花里去。
崔行默微微蹙了蹙眉,收回手后再次重新检查了一番。
“怎么会?居然没有回应么?”他抬手招呼着自己的仙童,“芷胡,你来一下。”
同若道穿着打扮相同的另一位仙童忙上前一步,站定在自己主人身边,等候着命令。
“瞧瞧他的神识。”
芷胡应下,从崔行默携带着的箱子里取出一面镜子,正好照着陵南,将他的整张脸都收入镜中。
崔行默端详着镜中情景,可不论他怎么看,镜子里都只有陵南的□□,并没有他神识所幻化出来的神体。他心下了然,命芷胡收了镜子,自己则将双指按压的位置移至了陵南的手腕上。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结果芷胡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
“没了神识,身子骨又如此虚弱……”他说着,顿了一顿,对着若道道,“早日准备后事吧。”
芷胡唰唰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些什么,很快便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片。待他写完后,才将纸递交给崔行默,后者在上头签了自己的姓名,才又将纸递给若道。
“收好,一会儿给那巡查仙童便是。”
崔行默说罢,收拾好自己的箱子,便带着芷胡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陵南将一切都收之于耳,他什么都听到了,他也知道自己要死了,要遁入轮回了。但他却并未觉得有多伤感,或许轮回成普通人是他所想要的吧。
没想到自己在人世间灰飞烟灭,回到了天庭一样保不住自己的命。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见上身为月神官的荀知颐一面。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说到底还不是有缘无分。
若道将那张写满了字折好,揣在自己身上。听闻陵南即将身陨的消息后,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一如往常。
好似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局外人一般。
他放下了手中的帕子,不再擦拭着陵南的面颊,转而开始擦拭起了忻南殿的窗户,栏杆之类。
这是天庭的规矩。一旦有神官被药灵神官判了死刑,他下头的仙童便要开始洒扫整个居住的殿,将一切东西都收拾好,随着神官的身陨一同离去。
若道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他并没有为自己的主人将要离去的消息感到难过,伤心。或许他压根不知道悲伤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要去做什么。
“若道,药灵神官怎么说?”巡查仙童巡了一圈又回来,站在殿门口问着。
若道麻溜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巡查仙童。
巡查仙童大致扫了一眼,边讲内容阅览完毕。他将纸收好,只叮嘱了一句:“认真些”,便离开了。
若道干活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忻南殿的各个角落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殿内的各种物什物件也一并被他收好,通通装进了一个大包裹内。这殿里有关陵南的一切,都已经被收拾起来了。
整个殿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干净,空荡。
陵南动不了,他只听得若道忙碌的动静。他很想起来摸摸若道的脑袋,对他说一句“辛苦了”。但他没办法,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轻盈,很轻很轻,像是成了天上的云一般。
他成了一团没什么重量,却柔软非常的一朵云。
“铛——”
空灵钟声乍然在忻南殿内响起,响彻整个殿堂。听上去很近,又好像很远,悠悠扬扬不知从何处而来。
生死钟一旦发出声响,便意味着住在这殿内的神官身陨了。作为一道人尽皆知的标志,无人知晓这钟的本体在哪,通常只闻钟声,不见钟身。
若道听到这钟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床上陵南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若道拿起帕子,最后擦拭了一遍没有了被褥的床板,接着拖着那一大包包裹,踉踉跄跄地出了殿。
这殿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基本的物什,再无其他的东西。
一切如初。
就像人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走,什么都没带去,什么也都没有留下。
若道带着包裹,甫一踏出忻南殿,殿门就轰然一声合上,发出一声巨响。
若道头也没回,扛着包裹,去往他应该去的地方。接下来的日子,他要么做个洒扫的普通仙童,要么等待着自己的新主人来。
忻南殿仍然立在原处,巍峨古朴,等待着下一位住进来的神官。
约莫不过百年,也或许上千年。
它总会等来的。
*
“嘶——”月官,现在该称回荀知颐了,他正握着笔,坐在桌前写着他的公务。手腕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疼痛传至他的骨髓。
“神官,发生何事了?”闻声而来的仙童时极脚步匆匆,等候着荀知颐发出命令。
荀知颐握着手腕疼痛的地方,那里正拴着一串红色绳结,颜色鲜亮,看上去倒像是用血液滋养着的。
“今日发生了何事?”
时极想了想,道:“若要说的话,倒确实有一件,庭南处有一位神官身陨了。”
“原是如此么。”荀知颐不甚在意,他调动着周身的灵力,试图压制住手腕处的疼痛,“那确实算不得大事。”
生老病死,在人间是常态,在这天庭算不上常态,可也确实成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没有神官会去关注与自己没甚关系的事情,身陨在他们看来,简直比拍死了一只蚊子还要无聊。他们日日辛劳,根本没有空将注意力放至在这些事情身上,哪怕是自己的同僚,多数人也不过只是点个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神官不想知道是哪位吗?”时极问道。
“同我有何干系?”荀知颐淡淡地应了一声,“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他仍旧在压制着自己手腕处的疼痛,平日里很快便可制住,但今日似乎出了些状况,不管他怎么努力,疼痛非但没有减弱,还有隐隐加剧的趋势。
他的面色越来越来难看。疼痛几乎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若非要用什么语句来形容这痛感,约莫是几千个铁锤在腕上敲打,手腕被人硬生生踩断,数千百根针扎进扎出的感觉。
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神官?可需要我去叫药灵来瞧瞧么?”时极问,“我瞧你的脸色不太好。”
“有何事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懒散的男声,来人正是褚来晚。
他如今的身份不过是月老座下的大弟子,同荀知颐相比品级较低些。不过他这人向来不讲究礼节,有什么事通常是直接闯入别人的殿里,一声招呼也不打。
“无甚大事,腕处有些疼痛罢了。”荀知颐不咸不淡地应道。纵然他的额上已经因为疼痛而渗出了汗珠,他面上仍旧是冷淡如霜。
褚来晚将目光放在他的手腕上,同样注意到了静静躺在那的红色绳结。
“还戴着它做甚?莫不是勒着了?”
“摘不得。”荀知颐道,“虽然我不记得这东西的来历了,但戴在此处,定然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褚来晚摸了摸下巴道:“这样么。不知你可听说,庭南处有位神官身陨了?”
“听说了。”
“你知道那是谁么?”
“不知。”
“你应当认识的,那人名唤陵南。”褚来晚说罢,目光紧紧锁在荀知颐脸上,似乎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陵南?”荀知颐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样,“有些耳熟,但我好像并不认识他?”
褚来晚哈哈一笑:“如此吗?那是我的疏忽了。他是我的小师弟,一下走了,倒还有些想念。”
“有甚好想念的?你的师弟又不失这一个。”荀知颐说罢,似是有些疲倦,“你还有何事?”
“没了没了,我来不过是想同你说这件事罢了。”褚来晚冲他招招手,“既然说完了,我便先走一步。”
他处事向来莫名其妙,不按套路出牌。这般乱七八糟地出现又离去倒在荀知颐意料之中,他没多说什么,只叫时极送送他。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外,荀知颐才换了一副表情,脸上带了些痛苦的神色。
怎会如此之痛?千百年来头一遭。
他收好桌案上正在处理的事务,起身走至床边,坐下。他动作未变,仍旧死死按着自己的腕部。
“神官,你这出血了。”时极侍立在一旁,见状忽然出声。
荀知颐低头,这才注意到戴着绳结的地方,围上了一圈血色的圆圈。
瞧着,正是他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