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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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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门外,红毯铺地十里,晨光初照时,整条御道如浸在朱砂里。

裴照临一袭朱红婚服立于宫门前,金线绣制的蟒纹在广袖间若隐若现。他眉如墨画,眼含清辉,鼻梁高挺却不显锋利,唇角带着三分柔和弧度。玉冠束起的乌发间垂下两条红绸,随晨风轻拂过肩头绣着的暗纹。这般姿仪,惹得道旁百姓纷纷屏息,几个年轻妇人以袖掩面,却掩不住耳尖薄红。

“吉时已至。”

蓝逸身着玄色傧相礼服上前,双手奉上缠金马鞭。他腰间玉带嵌着御赐的虎纹铜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裴照临执鞭行礼,翻身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引得围观众人一阵低叹。

三百禁军随即列阵,铁甲映着红绸分外鲜明。蓝逸跃上另一匹白马,与裴照临并辔而行。后方蓝缨早已端坐马上,素银轻甲外罩绛红礼袍,身后十二精兵护卫着那顶描金凤轿——轿帘低垂,空待公主。

“起乐——”

礼响九炮,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迤逦而出。三尺高的南海珊瑚树通体赤红,枝桠间缀满明珠,翡翠屏风上精雕着百鸟朝凤图,羽翼纤毫毕现,更有一颗磨盘大小的夜明珠,被九条赤金蟠龙托举于沉香木匣之上,其表层流转的光晕如春晨薄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象牙白色光泽。

御道两旁跪满宫人,裴照临策马徐行,马蹄踏碎满地落花。他腰背挺直如松,修长手指轻挽缰绳,婚服下摆垂落的玉佩纹丝不动。阳光穿过他玉冠上的红宝石,在眉间投下一粒朱砂似的影。

队伍行至皇城正门,金钉朱漆的宫门缓缓开启。裴照临抬眸,神色平静,目光望向远处的公主宫殿。

紫宸殿内,香炉青烟缭绕,百官肃立。

裴照临稳步穿过殿中甬道,至御前三丈处止步,撩袍跪地。

“宣驸马都尉裴照临接旨——”

萧景琰自龙座起身,金丝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总管太监躬身捧来鎏金托盘,其上赤色诏书与青玉驸马印交相辉映。

“朕之爱女,择尔为婿。”萧景琰亲自递过托盘,裴照临双臂平举,掌心向上,稳稳接住。

三跪九叩,额触金砖。

第一次跪拜,他的前额贴上冰凉的金砖。砖面如镜,映出帝王模糊的身影。那十二道冕旒的影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第二次俯身,他视线落在御座旁父亲的朝靴上。裴霄雪静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旧,看不出情绪。

最后一次抬头,他在金砖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婚冠下的面容平静如水,唯有眼底一丝波动,如同深潭下的暗流。

礼成之时,殿外钟鼓交鸣。裴照临起身,与御阶之下的父亲目光相接。裴霄雪的眼神仍是那般古井无波。

他不动声色地收拢掌心,指节微微泛白,仿佛正攥紧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昭阳殿内,铜镜映着萧云昭绯红的脸颊。

“再簪一支!就那支蝴蝶的!”她晃着双脚,缀满珍珠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宫女手忙脚乱地捧着妆奁——小公主今晨已换了三回头面了。额间花钿描了又洗,此刻凤冠的重量压得她细颈微倾,却仍掩不住满眼雀跃。

嬷嬷捧着盖头进来时,正听见她在问贴身宫女:“彩婳,你说驸马会喜欢这胭脂色吗?上月宫宴他夸过御花园的海棠……”声音忽然低下去,指尖绕着腰间玉禁步的流苏打转。

“殿下放心。”彩婳笑着为她整理霞帔,“裴公子那般温润的人,定会疼惜殿下。”

铜镜里,十四岁的少女眼睛倏地亮起来。她想起春猎上,裴照临一袭白衣,于高台抚琴的身影。她原在帐中吃着蜜饯,听见清越琴音提起裙摆就跑,身后侍女追得钗环都散了也拦不住。

“公主,该戴璎珞了。”

萧云昭乖乖仰起头,任由金丝珍珠链贴上脖颈。忽然听见殿外礼乐大作,宫女匆匆跑来:“驸马的仪仗到了!”

她猛地站起身,璎珞珠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快看看我的妆!”她原地转了个圈,又轻抚上自己面颊,“我的胭脂……胭脂可还匀?”

彩婳点点头,她终于松一口气,脸上漫上的红晕倒是比胭脂还要红上三分。

嬷嬷含着泪为她盖上绣金盖头。视线被遮蔽前,萧云昭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凤冠上的东珠摇摇晃晃,像极了她扑通乱跳的心。

殿外礼乐齐鸣,内侍高唱:“驸马迎驾——”

裴照临行至殿前玉阶,躬身长揖:“臣,恭迎公主鸾驾。”声如清泉击玉,仪态端方,无可挑剔。

朱漆殿门缓缓开启。

红盖头遮挡了萧云昭的视线,彩婳搀着她缓步而出。她头顶九翚四凤冠随着步伐微微颤动,霞帔上的金线鸾鸟在阳光下华光流转,栩栩如生。

裴照临上前三步,从彩婳手中接过公主柔荑。他指尖虚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在萧云昭迈步时悄然收力,稳稳托住她因紧张微微发抖的手腕。

“殿下小心台阶。”

温润的嗓音自盖头外传来,萧云昭只觉耳尖发烫。透过珠帘最下方的缝隙,她看见裴照临云纹锦靴踏在红毯上,一步一顿都带着令人安心的韵律。那人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流苏扫过她霞帔的衣角,又迅速分开。

轿帘掀起时,裴照临虚扶在她腰后的手始终未真正触碰。萧云昭却在他俯身整理轿帘的刹那,闻到了清浅的沉水香。霎时间,她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起轿——”

轿子平稳地升起。萧云昭悄悄蜷起指尖,心口跳得生疼——

这是她的驸马。

是往后余生,要共白首的夫君。

花轿至驸马府,萧云昭在搀扶下跨过朱漆火盆,又迈过鎏金马鞍。她虽性格活泼,却到底生在皇家,此刻仪态端庄,裙裾翻飞间,禁步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正厅内早已宾客满座。礼乐声中,新人行至堂前。

“一拜天地——”

裴照临执玉如意与萧云昭同拜,绛红婚服映着满堂烛火。

“二拜高堂——”

厅中倏然一静。本该成对的紫檀太师椅,此刻只摆了一张。裴霄雪端坐其上,神色淡然。

“夫妻对拜——”

萧云昭的盖头随着动作轻晃,金线流苏扫过裴照临的手背。礼官高唱:“礼成!开宴——”

喜乐鸣奏,掩去了不知是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宴上觥筹交错。蓝逸执盏轻碰时琛的酒杯,低声道:“这婚事倒是办得热闹。”

时琛轻笑:“皇家嫡女,嫁的又是相门,自然要风光。”

蓝缨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我方才瞧见拜高堂时,只拜了裴相一人,这是何故?”

“你常年在边关自然不知,”时琛将酒一饮而尽,“裴夫人早年病逝,裴相至今未续弦。”

“倒是个痴情种。”蓝缨感叹,顺手从路过侍女盘中又取了一杯酒。

时琛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蓝逸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远处与赴宴官员交流的裴霄雪身上。

正说着,一位着杏色罗裙的贵女被身后几个小姐妹推搡着上前,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世、世子……”她颤抖着递出一方绣着兰草的丝帕,“您的手帕……方才掉了……”

时琛眉头一皱,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最怕应对这种情况,偏生又不能当众拂了姑娘家的面子。正僵持间,一柄描金折扇突然横插进来。

“林小姐这帕子绣得精巧,”叶明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风流倜傥地转着扇子,“不过这兰草配您今日的胭脂稍显素淡了。”说着手腕一翻,竟从袖中变出一支新鲜的芍药,“不知我这朵芍药,能否配得上姑娘?”

那贵女顿时羞红了脸,接过芍药便带着小姐妹们匆匆离去。

待她们走远,时琛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是?”蓝逸饶有兴趣地挑眉。

“太医院首席叶敬梧次子。”时琛语气里满是嫌弃,“前些年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跑出去云游行医。这两年才回永州,整日里招蜂引蝶。”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侍立在不远处的闻礼之,“听说他医术倒是得了叶老真传。”

闻礼之平静地望过来,目光如水,看不出半点波澜。

蓝逸若有所思:“既是太医之子,怎不见他在太医院任职?”

“人家清高着呢,”时琛冷笑,“说什么‘最烦宫里规矩’。他兄长叶明峥也不学医,如今管着叶家各大药铺。”说着又瞥了眼闻礼之,“倒也真是亲兄弟。”

邻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三人抬头望去,只见裴照临换了一身朱红锦缎敬酒服正朝这边走来。那腰封束得极紧,衬得肩背愈发挺拔。灯光映衬得他面色白了几分,倒像是把一身血气都熬进了这红衣里。

时琛率先举杯,琉璃盏在灯下折射出冷光:“明远,新婚大喜。”

裴照临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我特意给你留了北疆的好酒,待会我叫人送上来。”

说罢,又向蓝逸颔首致意。两人玉杯轻碰,一个谦和公子,一个温润儒将,赏心悦目得像副君子图。

蓝缨最是爽利,直接拎着酒壶:“驸马爷,我干了,你随意!”仰头饮尽时,银制护腕撞得杯沿叮当作响。

裴照临展颜:“将军真性情。裴某还要去别桌敬酒,容我失陪,各位慢用。”

待那道朱色身影转入其他席间,蓝缨忽然蹙眉:“我怎么觉着,他笑得像是戴了张面具?”

蓝逸不咸不淡地扫了妹妹一眼。

时琛望着裴照临远去的背影,忽然将杯中酒泼在地上:“他啊……”后半句淹没在骤起的笙箫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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