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酒酣,宴会过半,桌上的美食却如流水一般层出不穷,没撤下一道,便能上另一道更新奇的菜肴,很多菜肴只浅尝一口,便叫人撤了下去。
宋子雲看着自己勉强能认出来的几道珍品菜肴,羔羊的脊肉裹着血燕浸泡在陈酿花雕中,盛在九螭纹托盘,花雕酒香气扑鼻,羊肉鲜嫩多汁,只是这一道菜便是一头羊羔。
还未尝几口,她又被另一道菜夺去了注意力。片取河豚最鲜嫩的鱼肉堆在用萝卜雕琢的楼船之中,食客每夹一片鱼肉,便能越发清晰地看见这楼船之中的雕工。
皇朝初始便如此奢靡。
宋子雲郁结难舒,提起筷子怎么也下不了手,侍女又端上来一盏珍珠翡翠星河羹,此羹汤正如其名如星汉一般灿烂。
宋子雲忍不住拿起汤勺搅动一番,乳白色的羹汤里搅动出越发灿烂的星空,她将碗搁在一旁,目光冷峻地看向一旁的宋良卿,少年天子喝了几杯酒已经东倒西歪,小脸比桌上的苹果还要红。
宋子雲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正襟危坐的人。
宋子雲的记忆还停留在宋良卿登基之时,她对楚墨珣知之甚少,只知是他救了他们姐弟,他是大渊的功臣,也是她的恩人。可她试图努力想过她与楚墨珣这五年发生过的交集,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言片语。
楚墨珣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眼底却如烈酒一般清冽,嘴角带着几分浅浅的弧度,可旁人却辨不出他内心的情绪,正如现在他虽贵为首辅,他的属下们都两三人结伴敬酒,鲜少有官员有胆量敬他一杯薄酒。
在宋子雲的记忆里楚墨珣总是身着玄色官服,今日倒是没有着官服,他身着一身月白便服,金线云纹绣若隐若现地衬在纯洁无瑕的白色之下,与这醉生梦死的人生百态格格不入,腰封佩戴了一块水头很老的翡翠。楚墨珣从未说过这块翡翠的来处,但宋子雲一眼便认出那块翡翠是他母亲的遗物。
或许在这样的中秋佳节,如谪仙一般的他也会思念母亲。
他坐得笔直并未饮酒,吃得也多是些果蔬,慢条斯理,宋子雲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刚才在莲池边看见的那方中秋圆月,清风揽月明亮高洁。
许是察觉到目光,楚墨珣对上了她的目光。宋子雲端起酒杯与他遥遥一望,楚墨珣也端起茶盏敬向她,只是长睫忽闪,遮住眸中的锋芒。
“长姐快尝尝,”宋景旭也有些醉态,一步两步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遮挡住宋子雲的视线说道,“这珍珠翡翠羹可用的是南海珍珠磨成粉。”
秦淑华隔着桌案点点头说道,“珍珠滋阴补气,对羽南的身子最好不过了,秦王可别忘了等下将珍珠都送往长公主府。”
“这不用母妃提醒,本王自然要送些给长姐。”
明月被遮住,剩下的只有这一大片的黑暗。宋子雲并未说话,目光悠悠再次望向刚才的方向,座位上已空无一人。
“长姐可是有些累了?”
宋子雲的确有些乏累,见这满殿官员这醉态心中更是怒意横生,“确实有些累。”
宋景旭说道,“宛如,引长公主殿下去听雨堂歇息片刻。”
“不必歇息,本宫乏了想要回府。”
宋景旭一把拉住她,“可是有招待不周之处?”他扭头看向宋良卿,“陛下……陛下……长姐这就要走。”
“走?”宋良卿抱着酒坛子,“长姐走去哪?不准走。朕好不容易才找到长姐。”
宋子雲说道,“陛下倒是醉了,安排陛下去后堂歇息片刻。”
宋景旭说道,“既是如此,不如长姐也稍作歇息,回头和陛下一同回宫,这样臣弟也放心陛下一人进宫。”
宋子雲点点头,宛如一路引着她来到听雨堂,还未走进却闻得雨声。
珠帘卷起三折,亭后石隙涌出层层清泉,涓涓细流落在顽石上,激起层层水花沁人心脾,亭子像是被水帘笼罩起来似地,水雾滕然升起,雾霭袅袅,整座亭子宛若置身仙境。
“怪不得叫听雨堂呢。”
宛如朝宋子雲行了礼,“殿下在这稍歇,奴去给殿下泡壶好茶。”
“不必麻烦了,本宫不过在此处醒醒酒便打道回府了。”
宛如诚惶诚恐,“这怎么行?若是被太妃知道奴怠慢殿下,可绝不会轻饶奴。”
宋子雲说道,“你莫要诓骗本宫,你是太妃身边的老人,太妃如何能舍得处置你?”
宛如甜甜地笑了笑,“何事都瞒不过殿下,可殿下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吧。”
毕竟是秦淑华身边的老人,宋子雲不想得罪她,“自然得喝。宫里谁人不知我们宛如姑姑的茶泡得最好,本宫也好久没尝,甚是想念。”
宛如震惊地看向宋子雲,“殿下还记得奴的茶艺?奴这就去泡,定当伺候好殿下。”
宋子雲闭着双眼半靠在亭中贵妃椅上,耳畔听着亭上琉璃瓦将潺潺雨声滤成碎玉,朦胧又短促,倒是让她已是半酣的脑袋轻快了不少。
腰间玉佩随步履轻轻晃动,配着雨声窸窸窣窣地撞进宋子雲的耳畔。
“宛如姑姑这么快便能泡好一壶茶?不愧是太妃身边的老人。”
宛如忸怩的笑声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的咳嗽。宋子雲缓缓睁开眼,一席青衫被雨雾洇成了水墨色,一人左手负背站在亭前犹如泼墨山水画中最点睛之笔的那贵族公子迎风站立。
宋子雲一阵头晕目眩,模糊的视线里一人与脑中朦胧的身影合二为一,那一瞬宋子雲很肯定认识他,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
“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看不清梦中那人,清梦被扰,宋子雲有些恼,但楚墨珣曾对她说要她礼贤下士,宽待读书人。她牢记于心。
宋子雲露出一个笑容,“是忠烈公啊,来此处寻本宫何事?”
他的声音清越如碎玉,惊得雨帘砸在石上劈啪作响,“不是殿下约臣来此处吗?”
“本宫约你?”宋子雲看向柳昱堂,一双眸子如这水帘那般晶莹剔透,“本宫为何约你来此处?”
柳昱堂负手而立,俊逸的侧脸在潺潺水帘的照应之下如同梅花那般越是厚雪压枝头越是清冷傲骨不屈服。宋子雲心底忽地一动,在这暧昧的水帘之下恍然明白为何自己之前会给他如此优待。
“臣又不是殿下,如何能知晓殿下的心思。”
柳昱堂冷若冰封,美人如玉,风骨如刀刃。只可惜刀刃永远是兵器,美玉也永远捂不热。
宋子雲喃喃自语,“可惜了。”
“殿下说什么?”
“本宫说忠烈公言下之意是本宫约的你,那就请忠烈公拿出凭证来,白纸黑字总有吧,或是短笺。”
柳昱堂一愣,对宋子雲这一说法完全没有准备,“只有口述。”
“是何人口述?”
“一位臣不认识的小太监。”
“这好办,面容可识得?本宫旁的本事没有,让秦王府所有小太监统统站出来供忠烈公辨认一二也能办到。”
刚才还傲立雪中的梅花被问得节节败退,柳昱堂迟疑地说道,“月色太黑,臣不曾看清。”
宋子雲噗嗤一声发出一声清脆的笑,“那……本宫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殿下请吩咐。”
宋子雲打趣道,“忠烈公,堂堂翰林院官员,未免也太好骗了罢。这幸亏是本宫发现,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丢大渊的脸面?”
柳昱堂顿时一愣,不知是听清了宋子雲的话还是没听清,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不过忠烈公放心,本宫的嘴严得狠,算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柳昱堂的心跳如鼓锤咚咚咚地砸在鼓上,一双眸子瞟向宋子雲。宋子雲今日身穿朱砂蹙金云凤纹长裙,裙摆扫过台阶,那双月白金纹的百鸟朝凤鞋露出鞋尖,可爱又俏皮,长裙掩盖不住细长笔直的腿,反倒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从前宋子雲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那是一种别样的风韵。
柳昱堂的喉结滚了滚,视线往上看向她的面容,她还是如往昔一般满脸温柔地笑,甚至连讨好他的表情都依旧,但柳昱堂却在这讨好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嘲讽与不悦,又或许宋子雲的笑容里从未有过讨好。
这个念头在柳昱堂心中一闪而过,却又立刻被自己否认。
“殿下说得有理,臣谨记殿下教诲。”
宋子雲心中也非常认同自己有理,面上却不显露,“教诲不敢当,忠烈工既又是状元郎,念的书一定比本宫多。既是无事,退下吧。”
“既是机缘巧合与殿下遇见,臣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宋子雲毫不迟疑地答,答完又非常欣赏地看着柳昱堂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过忠烈公可以讲,楚先生说身为君要广纳言论,若是不愿听本宫不听便是了。”
“臣……”柳昱堂望向宋子雲那热忱的目光,想着一定要借此机会断了她的念想,心下犹豫片刻便说道,“臣知殿下为了臣做了许多事,但这些事实非臣之所愿。”
“嗯?本宫做了何事?忠烈工暂且说个一二件。”
宋子雲真诚发问,可柳昱堂只当她是在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怒色浮面,拂袖说道,“臣恳请殿下日后切莫不要再对臣有诸多关照,于公,臣是陛下的臣子,对大渊尽忠是分内之事,不屑与人私相授受,于私,臣感谢殿下情义,但臣确无福消受。”
寥寥数语,柳昱堂说完之后青衫尽湿却脊背如松。
“就这事?”
“是……”
“若是本宫不答应你呢?”
柳昱堂继续说道,“若是殿下不答应臣,臣只有……”
“好,本宫答应你。”
柳昱堂猛然抬头看向宋子雲,可宋子雲却未曾看他。
半月前她还苦苦纠缠他,在朝上为他争取翰林院院首一职,在朝下天天嘘寒问暖,如今却答应的如此干脆,柳昱堂不信,“殿下此话当真?”
“本宫向来重诺,若是不信,忠烈公大可找个证人来?”
柳昱堂低头不语,正纳闷宋子雲为何如此干脆,宋子雲以为他真想找个人来,“要不要着大理寺发份公文昭告天下?”
柳昱堂一抬头又见宋子雲那嘲讽的笑。
“何人在此处?”
月白长衫如凉爽的一阵风穿过雨帘,周身竟未被雨雾打湿,他如画般走进宋子雲心底,宋子雲闻足音已辨来人。
“首辅大人。”
“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