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疑惑地看向他,却见段濯面上除了一道胭脂痕外,其余都近乎雪白,而且在这样严寒的地方,这人的额头却出了一层薄汗。
好家伙,看来不像是装的,他不会真的毒发了吧。
晏如忙按下心里的不自在,扶他躺下,又擦了擦那红痕:“冷静点,你别死啊兄弟。”
其实晏如只是下意识口嗨缓解尴尬,但段泓段泽不明所以,火速围了上来,急忙给段濯输送灵力。
段泽都快哭了,只见他嚎道:“兄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啊。”
他这哭丧一样的表现把晏如吓了一跳,她在旁边弱弱道:“那个,或许你哥还有救…”
段濯亦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闭嘴。”
晏如投以他一个同情的目光,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把这缺心眼的家伙拉扯大的。
等段濯面色好看了些,晏如不经意一个抬头,才发现李杀就站在他们附近,静静地看着他们。
“段庄主,我可以帮你们破阵。”
李杀停在几步之外,冷不丁道。
段濯坐起,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道:“单以你一人之力,破不开此阵。”
所以根本谈不上谁帮谁。
“我知道,但我如今这般光景,自然不会着急出去,”李杀自嘲一笑,“而段庄主日理万机,若迟迟不出现主持大局,恐怕凌云山庄人心难安。”
段濯微叹:“你的事,我帮不了。”
正如他之前所说,这些事再蹊跷,都不过是天剑宗门派内部的事,而且还牵涉到了掌门之位,段濯作为一庄之主,贸然插手,并不妥当。
李杀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听闻,昔年老夫人病重,广求千年坤元雪参不得,而我三师兄恰巧自极北之地历练归来,当即慷慨赠药,凌云山庄曾许诺,会答应他一个要求。”
段濯眸光微动:“不错。”
当时,二十多年前的仙魔之争结束,修仙界得胜,而他的父亲段轲却在与戾白虎沈川一战后,不幸身陨。
母亲喻怜秋为此大病一场,近乎随父同去,幸得杨琤仗义援手,这才有了转机。
李杀深深一礼:“如今掌门师兄仙逝,李杀不敢多求,但求凌云山庄愿意彻查师兄死因,以告亡人在天之灵。”
“事成之后,无论掌门之位归谁,李杀都不会再做纠缠,还望段庄主成全。”
段濯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霜的剑柄。
“杨兄恩情,段某永世铭记,”良久,雪地间传来段濯平静而郑重的声音,“你而今既为故人而来,我自当略尽绵薄之力,以全你二人棠棣之谊。”
段濯继续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小兄弟蒙此冤屈,犹能不怨天,不尤人,不改仁义,请受我一礼。”
段濯语毕,起身对着李杀深深一揖。
李杀愣住,面上旋即露出一个悲喜交加的笑容,紧抿双唇,亦回了一礼。
四人调息一番后,再度破阵,这次有了李杀相助,终于彻底击穿梅林。
飞雪不复,山川动摇,幻境割裂成碎片,须臾,墨一般的夜色笼罩了他们,清淡的月光洒下,山谷间万籁无声。
正是凌云山庄的后山。
后山内有无数段家先人闭关时开辟的洞府,段濯将李杀暂时安顿到其中一个普通的石洞后,带领几人回到了山庄。
书房内,段濯有条不紊叫来长老,把方才的事挑挑拣拣解释了一番,并重新安排好守卫,收拾了残局。
待其余人走光了,段濯将书房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被留下喝茶的三人:“你们的解释呢?”
晏如好女不吃眼前亏,当即立正,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道:“夫君,我错了。”
段濯:“…”
诚然,段濯其实管不到她头上,奈何段濯为了救他们而被迫接了个烫手山芋,晏如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她觉得,与其欠段濯的,还不如挨他一顿训得了,反正她没心没肺,根本无关痛痒。
段泽和段泓跟着嫂子有样学样,也乖乖道:“兄长,我错了。”
段濯淡淡道:“错哪了?”
晏如继续态度诚恳地率先承认错误:“长嫂如母,作为长辈,我不该随意与阿泽拌嘴,更不该在知道他走失以后,还不第一时间告知夫君——”
她一口气不停,又面不改色接着道:“虽然这是因为我知道夫君英明神武智勇双全神机妙算足智多谋,不论我们身在何方你也一定能找到我们,并且最终夫君也不负众望挺身而出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地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但累得夫君受伤,实在是我的不是。”
段濯:“…”
他就知道,他这位夫人的乖巧只是一种错觉。
段泓和段泽更是听得目瞪口呆,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认错方式。
未免晏如带坏他的两个弟弟,段濯不得不潦草地结束了同晏如的对话,手动将她请出了书房。
最终被留下来的段泓和段泽,在解释并承认完错误后,还一人被罚了抄写一百遍《清静经》。
次日,顶着段泽和段泓羡慕的眼光,晏如也是难得良心发现想要帮他们抄几份。
然而很快她就因为字太丑了,再度被请出门外。
晏如忧伤地抬头望天,既生我,何生毛笔?她的那些文凭学历,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略受打击的晏如再度找到了方向,决定顺应时代,不仅要练会毛笔字,还要把那些诘屈聱牙的道家经典都翻一遍。
她这边忙得热火朝天,段濯更是为了天剑宗的事忙得脚不沾地,然而天剑宗始终把内部消息瞒得死死的,江湖上甚至都无人知道杨琤身死之事。
最终,段濯不得不冒险一试。
“我需要你与我同去天剑宗一趟。”
夜里,晏如脱了衣裳,正要如往常一般入睡,忽而听到段濯如是道。
晏如诧异道:“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去了能做甚?”
“你无需出力,作戏即可,”段濯端坐在床榻内侧,解释道,“我之前便告知天剑宗,李杀出现在凌云山庄并欲挟持你之事,天剑宗得讯后欲联合我共同捉拿李杀,我已应允,并提出前往天剑宗共商捉拿李杀之事。”
晏如尤自有点懵:“所以,带上我有何用处?”
段濯看着她,悠悠道:“我见夫人向来审时度势,不拘小节,故而希望夫人能在天剑山庄众人面前扮做心有余悸且离不得人的模样,我会带一批人手负责夫人的安危。”
等进了天剑宗,这批人手就可以用于刺探消息。
晏如面色复杂地看着段濯:“夫君,你学坏了。”
段濯眼中含着一点微不可查地笑意:“近朱者赤,还要多谢夫人赐教。”
他向来白衣无尘,举止间如雪雕玉塑般不染烟火之气,可添上这暧暧灯火下的一星笑意,竟好似画龙点睛般,整个人登时“活”了,成了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月下谪仙。
可短暂的目眩后,晏如心头却仿佛被那笑意刺了一下,又泛出一点危险的酸楚来。
“好说,好说。”
晏如胡乱应付两声,转身熄了烛火,摸索着上了床榻。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梅花香始终萦绕鼻端,晏如不由屏息,片刻后又无可奈何地放松下来。
希望今夜这梅香不要入梦。
…
天剑宗内,朱红殿前。
晏如着一身杨妃色长裙,坐在木制轮椅上,青丝绸缎般地披散下来,面上欲泣未泣,更显楚楚可怜,正一边扯着段濯一只袖子,一边朝迎上来的天剑宗众人哭诉道:“贵派的李杀,可害得我好惨啊。”
孔虚震惊地看着晏如和段濯:“段夫人这是…”
段濯之前只来信说李杀闯进了凌云山庄,还试图挟持他的夫人,怎么如今这位段夫人都坐上轮椅了?
“还不都是那个李杀害的,他那把大刀就这样那样地挥来挥去,不仅差点削断我的头发,还害我从后山一路滚下去,”晏如胡乱比划了几个招式,眼中尤自惊魂未定,“要不是我命大,早就被他害死了…夫君,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晏如说着,又伸手抓住了段濯的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
“夫人莫要惊慌,为夫在这呢,定不会让你再涉险境,”段濯用空闲的手抚了抚晏如的头发,轻声安慰片刻后,才转向天剑宗众人道:“抱歉,内子自那日后便落下心病,时刻离不得人,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此事既是因李杀而起,天剑宗众人哪敢怪罪,连忙将二人迎进议事厅。
众人落座了得有半炷香的功夫,才有弟子奉上热茶,孔虚坐在主座上对段濯和晏如告罪:“见笑了,门内如今由我代理,诸多庶事料理不及,怠慢了二位,实在是不该。”
“哦?”段濯故作不知道,“杨掌门可是身有不适?”
“非也,”孔虚苦笑着摇摇头,“掌门师弟,他已经…仙逝了。”
段濯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诧:“怎会如此?”
孔虚目光与他对上,又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实乃本门丑闻,故而一直不欲宣之于众,但今日我等既于此共商捉拿李杀之事,孔某自应据实以告。”
段濯:“愿闻其详。”
接下来,孔虚便重复了一遍李杀曾经说过的大致经过,不过他应当是相信李杀勾结魔族的,并且也说出了在李杀屋中搜出毒药一事。
孔虚:“小师弟他以杀入道,素来跟门内众多弟子不睦,本以为大家相识久了便好,可没想到…唉,他竟铸下如此大错,掌门师弟待他不薄啊!”
在他下手边,一直沉默的叶蓁蓁冷不丁道:“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还是先把小师弟找回来吧。”
孔虚也点点头:“是啊,掌门印还在他手上呢。”
众人于是开始商量捉拿李杀之事。
晏如的戏份已然落幕,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划过,心头忽而浮起些许冷漠的无聊。
就算能脱离尘世,悟道修仙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为了这样那样的事苦心经营,蹉跎光阴。
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天纵奇才,到头来也不过两人得道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