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为春却道:“是你心中本有此意,才会认同,而非我真的教了什么。”
“易姐姐,若是只有带上假面才不会失礼于人,那摘下假面,会不会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晏如说这番话的时候,唇角笑意微凉,双眼空空无所见,如离尘世,如隔云端。
易为春深深地看着她:“你想摘下吗?”
晏如唇角尤自含笑,笑意却如何也不达眼底:“我想,但我不敢。”
就像是那穿上了便要穿一辈子的衣裳,假面也是一戴就是一辈子,至多是有些人会盼望戴上更加美好的假面,永远优雅得体,永远光芒万丈,以迎来更多华丽的赞誉。
假面之下,那干净的,朴素的,永不见天日的真容,根本无人在意,甚至为人所讥。
“也许每个人都这么想过,只是一看到他人的假面,就又会忘了这个想法,”易为春垂眸缓缓道,“至少,我也想。”
晏如伸手,沿着桌面摸索过去,握住了易为春的手。
然后她将易为春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蹭了蹭。
“多谢。”
晏如没有抬头,仍是侧着脸,轻轻地压在易为春的手心,继续道:“我确实还很难过,只是想要装成风轻云淡的样子,自欺欺人罢了。”
“我曾听闻,疽分两种,一类肉眼可见,热痛红肿显著,然此者易愈;一类皮色不变,漫肿无头,然痛可彻骨,为外科最险之症,”易为春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晏如的发顶,“你从前也是大夫,不知可还记得?”
“记得,”晏如将易为春另一手也抓住,放到自己的脸蛋下,缓缓道,“我还记得,腐肉不去,新肉不生。”
易为春抬起双手,在晏如两边脸蛋上各自捏了一下,将晏如愕然的神色收入眼底后,这才收回手,道:“那你愿意聊纳姜族了吗?”
晏如神色动了几番,最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要将胸中所有郁郁之气都遣出来,而后她将脑袋搁在了窗边,将含着花香的晚风吸入肺腑,这才轻轻道:“我真的太无能了。”
“其实段濯曾给过我机会,他为我准备了很多符篆,也提过派人保护我,是我没有要。”
“我其实还练了一年的剑,只是临阵对敌之时,却心怀退意,自顾尚且不暇之辈,又凭何去庇佑他人。”
“我甚至还会想,若是当时束手就擒,会不会大家反而能活下去。”
“我自以为只要避世就可以远离纷争,却没想过一旦有纷争来临,又当如何自处。”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纵然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总是要逼着人将最不愿面对的事都体会一遍,才肯结束这弄人的一生。”
“南叶、南星、南枝、南衣,他们都死了,死于我的无能,只有一个据说在外修行的南月,也不知此时此刻,身在何方。”
“纳姜族人那么天真,对修士有那样美好的憧憬,可他们哪里知道,侠士尚且能以武犯禁,何况是碾死凡人如碾死蚂蚁的修士。”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一个人若是常怀贪嗔痴,还能长生不老,那该是多么可怕!
还是那个无情不仁的天地好,明明不老不死,包罗万象,却从不占有,任由众生分割挥霍,到头来江山人世换了几代,天地还是那个天地,寂灭常在,和光同尘。
易为春一直静静地听着,待晏如说完,她才问道:“你讨厌修士吗?魔修…和仙修?”
晏如:“说不上讨厌,但有时实在不敢苟同。”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世间确实有人为身世所累,为了糊口谋衣之事饱受贫苦,但修士们大多不是如此,他们不事生产,却衣食无忧,可纵然衣食无忧,却还是为了财色名利劳心伤神,甚至损人益己,是真的不得不如此呢?还是因为太过爱惜自己?”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万物自有其盛衰运行之理,”易为春也叹了口气,“身处其间,若不愿载沉载浮,也只能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晏如将被夜风吹凉的脑袋收回来,面对易为春道:“你不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吗?”
易为春:“为何这么问?”
“财色名利,哪个不是好东西?”晏如歪着脑袋道,“能得一锭金子,谁会只甘心拿走一锭银子?能得到一个大美人,谁甘心只要一个小家碧玉?所以就应该一直要更好的东西,不是吗?”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易为春看着晏如,缓缓道,“譬如,若有一人心悦于你,你自然在此人心中最尊最贵,若能得你青睐,自当心满意足,与外界评说有何干系?”
若是向外寻求,便是得了金山银山,也难以餍足;若是人心自足,便纵是箪食瓢饮,也足乐终身。
晏如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易姐姐,你这个假面实在惹我欢喜,哪怕不能见你真容,只能识此一面,亦是无憾。”
易为春眼睫微垂,淡淡道:“能以这一面讨你欢心,亦是我之幸事。”
窗外万籁俱静,烟笼清江,举头星月当空,流光皎洁。
…
一连过去五六日,晏如的眼睛略微恢复了些,能视物了。
只是看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教她好生体会了一番什么叫“不分青红皂白”。
段泓、段泽这几日时常下山,今日更是给她带了一堆符篆仙器、灵丹妙药。
晏如十分感动,然后让他俩赶紧怎么拿来的怎么放回去,到时候这俩“家贼”被段濯发现是一码事,顺藤摸瓜找到她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结果就听到段泓犹犹豫豫地告诉她:“这些都是兄长让我们带来的。”
晏如:“…”
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道:“你们这么快就把我卖了?”
“万载驻颜瓶损毁被兄长发现了,”段泓不敢看晏如,只是低着头道,“我们不小心把在沉梁镇遇见嫂嫂的事说出来了。”
晏如看着他通红的双耳,觉得这个“不小心”绝对掺了不少水。
然而她已经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了,只是问道:“你们怎么说的?”
这两呆瓜不会是原话复述的吧,晏如都不敢想象段濯听到她这么造谣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易为春就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晏如的脸色,这才不急不忙地呷了一口茶水。
段泽莫名其妙地看了晏如一眼,道:“还能怎么说,就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
晏如伸手捂住了脸:“段…夫君他是什么反应?”
她在心中默默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让你天天造人家的谣,看,现世报这就来了吧。
段泓道:“兄长说此事确实是他不对,等嫂嫂再回凌云山庄时,他会当面给你赔罪。”
晏如:“…”
她代入段濯那张冷脸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恐怕没有段泓说出来的那么客气。
还“当面给她赔罪”,别是当面给她论罪就好了!
“这些东西真的是夫君让你们送来的?”晏如语声颤抖,匪夷所思。
段泓惭愧道:“是啊,兄长说此事是他对不住你,希望嫂嫂能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莫要再对外人说这些家事了。”
晏如:“…”
这到底是封口费还是断头饭?
段泽跟着道:“兄长说若你不愿意收这些东西,他就亲自过来给你赔罪。”
晏如:“…”
段濯是疯了吗?还是她疯了?这到底是哪门子黑话,她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难道她瞎编的那些都是真的,只是她忘了?
她长时间的沉默被二人误解,段泓将这些东西又收入乾坤袋中:“嫂嫂不收也好,我们这就让兄长过来给你赔罪,有些话还是尽早说开为好。”
“不,不…”晏如猛地回神,旋即有气无力道,“你们把东西留下吧。”
段泓于是将乾坤袋放下,又希冀地看着她:“那嫂嫂消气了吗?愿意回凌云山庄了吗?”
段泽也抿唇看着晏如,等她答复。
晏如一时有点恍惚,差点想不起来自己离开凌云山庄的原因,仿佛她跟段濯是真夫妻,二人只是在闹脾气,而只要她一个点头,就又能回到凌云山庄,安安稳稳做一辈子庄主夫人。
可惜,终究只是仿佛。
晏如叹了口气,避开二人的视线,淡淡道:“日后再说吧。”
段泓与段泽于是失望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易为春若有所思地看了晏如片刻,而后问:“晏如,我见你与段家的两位公子相处亦算融洽,为何独独不愿见到段庄主?”
“也不是不愿吧,”晏如靠在易为春身上,斟酌再三,才接着道,“是我不敢见他。”
易为春:“为何不敢?”
“因为…”晏如刚起了个头,便顿住,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敢见他。”
易为春双目低垂,“嗯”了一声。
晏如眸光雾霭重重,内里一片困顿之色:“或许是我疑神疑鬼吧,我总觉得我与段濯不会有好结果…反正,我不敢见他。”
其实理由很多,譬如她曾经似乎与魔修有纠葛,譬如她以后有堕魔的可能,譬如她与段濯的婚事本就是权宜之计,譬如她觉得二人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义…
然而所有似是而非的理由背后,其实不过是包藏着一颗不安的心。
段濯无疑是很好的,可她自己却是那样的平庸,她害怕见段濯,害怕看到段濯眼中的失望,更害怕哪怕段濯失望,却还是要为了一个家训,便锁在她身边一辈子。
人世间两全之事太少了,正如有名声之人未必有才华,有才华之人又未必有名声,名实相符之人,到底是少数。
能得段濯,便好似拥有赫赫名声,她却无有相应之才华,更未必有超然毁誉之襟怀,造化如此,实在令人唏嘘。
或许最终的结局未必有她想的这么糟糕,可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你啊,为何心中总是有这诸多忧虑?”易为春怔然片刻,复垂眸理了理她的头发,“道阻且长,行则将至,焉有因噎废食之理?”
晏如环住她的肩头,闷闷道:“你说得对,是我不敢面对这一切。”
易为春抚了抚她的背脊,没再说些什么。
她的心头一时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惆怅,毕竟从她作为段濯的时候,从段濯的角度来看,他一度以为晏如是不愿见他的。
然而而今的情形似乎要比段濯预想的要好一些,但又似乎没好到哪里去。
不论晏如是不愿见他,还是不敢见他,本质上都是不见他。
只是他换了一个身份后,晏如似乎对他亲近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