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间,宋逢年也像有些意外。
他用指尖,抵了下眉间,最后说道:“……别怕。”
“他们未必,能发现什么……又或许,不会把大量的心思,花费在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上。”
“别胡思乱想了。”他安慰道。
“你不懂。”黎颂轻闭眼,叹了声,“小泽真显看起来,像和我们杠上了。”
“从很久之前,或许便盯上了你,和我。”
“他恨着,所有反抗过他的人。恨着那些,看起来比他弱,又站着死,宁死不屈的人。就像黑暗厌恶光明一样。”
她轻皱眉,没忘记。
那时在码头,小泽说千千万万个江小姐,都逃不掉时。那目光阴冷,分明是对着她和宋逢年说的。
对方瞎了的那只眼,想必也会四舍五入,算在他们身上。
“盯上就盯上。”他挑眉,“以前,我们便不怕他。现在也一样。”
黎颂嗯了声。
她握着青年的指尖,轻轻一触,划过他指印的那道缺口。
“是啊,我们才不怕他。”她顿了顿,“我只是见了他,有些担心你。”
她还是会想起那日。青年走出战火时,倚在她肩头,难得认真地说着,他还没走出1940年的命运束缚。
表面不在意的他,内心深处,应当也是忌惮着,那迟迟未临的命运。
“这里的疤痕,过去那么多个月了,还没变浅。”
她轻碰了下,他梅花状缺口的指尖。
同样,难以忽视,那原本既定的命运。
“留疤了。”他笑着,“这么久,没再变浅,应该是不会褪去了。不过也还好。”
“是我们初见的纪念呢。”
“宋逢年。”她轻唤了声,“你最近,应该没出门,再做那些危险的事吧?”
“没。”他回答。
“你最近,也没有再回商行。或者路过,那附近的其它地方吧?”
“没。”他侧头含笑,“除了给你买,方才那包糖,真的没再出门过了。”
“那你有没有,去接触以前,打过交道的那批恶鬼?他们会不会,还在盯着你?”
“没。”他依旧说道,“他们在自乱阵脚呢,哪有空,再来管我。”
黎颂点头,她刚舒出一口气。
蓦然间,想起了什么:“对了,刚回长明街的那天。你说,你去察看过信件。”
“那封当时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信。”
“……你有,找回来吗?”
她想起了这件事。
神色紧张了些,担忧着。起身去翻看他的旧桌子,但并没瞧见,那样的信封。
宋逢年一怔,眸色变深。
他倚在墙角,望着她的动静。
看到了她,认真地翻找那些纸张。有些失望,又焦急地回眸,望向他:“……东西呢?”
那封信,没署名。
上面却然是他的字迹,有几分危险。
黎颂踩着吱呀的地板,回到他面前。对视间,肃然地询问他:“是不是,没有找回来?”
他起初没有回答。
对上她目光后,他眸色微变了下。
轻扯唇角,带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别担心,找回来了……今天回来的路上,我及时烧了。”
“今天吗?”她有些狐疑。
他神色镇定,瞧不出端倪:“嗯。它被送信的,带远了些……今天才找到。”
黎颂听他这般说,本应该放下心来。心间却恍惚着,有道不好的预感:“你可别,又骗我。”
“那封信……若被其他人发现,可能会引来祸患。”
听到她的回答,他眸色深了些,垂落的指尖动了下。
抬起,又拈了块豆酥糖,递到她唇边:“没骗你。再吃几块,不然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黎颂咬着糖块,脸颊轻鼓着,侧头依旧在思索:“宋逢年。”
“嗯?”青年再度应声。
糖块缓缓,融化在她唇齿间。是那种绵密的甜,对上他带笑的眼,便会想起,他以前的话语。
他曾渴望活下去。
也渴望着,等那群敌人离开。重新回到,能冬日温酒,举着糖画的时光。
“宋逢年。”她轻眨下眼,“不如……这段时间,我们再去其他地方,避一避吧。”
“不是让你退缩逃避。”
“等过了1940年的冬天,我们再回这里,好吗?”
既定的命运,仿佛一个昭示。
会时不时地盘旋,萦绕在她心头。今日看到小泽后,愈发不安起来。
窗外已是深秋,即将入冬。
黎颂认真,询问他道:“时间也不会长,几个月而已。”
宋逢年听着她的话语。
他倚在墙边,半晌后如同在玩笑,挑眉含笑道:“你这是,在邀请我私奔吗?”
他沉吟着:“那我想想……接下来,私奔去哪个城市比较合适。”
“沪城不错,但我不喜欢你跟杜言,那副有说有笑的。北平还行,但路途远,你可能会受累……”
他一点都不慌,还有闲心插科打诨。
侧着脸,像真考虑起来。
见状,黎颂抬手打他:“我跟你,在说正事呢。”
他竟然还不着调,眼角带笑,一口一个私奔。仿佛气氛正好,没察觉到危机。
她状似生气地,拍他几下。
想起他背上,尚还有没痊愈的伤口。担心后,停下来:“有碰到,你伤口吗?”
“把外套脱下来,我瞧瞧。”
他腔调懒散:“天色还没暗下来,就上来脱我衣服,这不太好吧?”
语毕,还特意拢了下,那散开的领口。
黎颂:“……”
她轻翻了下眼:“装什么,以前好几次。你受伤的时候,我不都看过。”
“既然伤口没事,那我出门,再回医馆了。”
刚要转身走,又被他扼住手腕。
他轻轻一拉:“……别走。”
“你天天,喜欢往医馆跑。现在那些病人,大多渐渐痊愈了。不该留在这样,陪我吗?”
她没什么防备,便轻呀了声,进了他的怀抱。
宋逢年倚靠在床边,长腿交叠,伸手揽住了她。
她撞他怀里,是温热有安全感的胸膛。
“不是说,要检查伤口吗?来,你可以检查了。”他轻拨了下衣领,示意她上手。
黎颂:“。”
她脸红了些。不想被调侃,绷起神情,正经着抽开他的外套,查看在愈合的伤口。
“还没好,那些弹药碎片,当时扎得太深了。比你以往的伤口,都要深。”
他背上,有很多道痕迹。
有些被时光,磨平变糊了。又添着新的,她这一路来,就没见过,他完全无恙的模样。
他弯了下唇:“没事,那就慢慢养呗。”
“早习惯了。”
黎颂正要从他身上起来。
被他又是手一扯,躺回他怀中:“别动。”
周围很安静,灯光暖黄温柔。
能感受到宋逢年,下巴轻搁在她肩窝,漫不经心道:“要不,今日……你别睡阁楼了。”
黎颂轻眨下眼。
她侧脸,半晌有些好整以暇地,去端详他:“你确定,你背上全是伤的情况下,还能做点什么吗?”
话音落下。被他攥着手腕,翻身调了个,轻笑声中有些促狭:“喂,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颂歌小姐,我在你眼里,难道是这种形象?”他问。
他确实,时常没个正经。
方才她误解,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轻哦:“那是为什么?”
青年抬手,指尖绕着她的发尾。
很轻着拨动:“可能是,战火结束的后遗症。我闭上眼,还时常会浮现,头顶轰.炸机盘旋的场景。”
他会睡不好,手指无意识地绷起。
睁开眼,仿佛下一瞬,眼前的阁楼也会被火光吞噬。
“你别待在,那阁楼上。我总感觉放心不下……得在我眼前,才格外安心。”
黎颂躺了回来。
握住他紧绷的指尖,轻展开,一根根抚平,与他指间相扣着。
她在他旁边,轻声道:“行,那我睡你旁边。你不要再做噩梦了,我们也不会出事。”
宋逢年弯起唇。
他俯身,靠过来。时而捏她指尖,时而蹭她脸颊。
等到很晚,夜很深的时候。
二人闲聊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月光落在屋里,很温柔。
“宋逢年,从春天到冬天……我们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也失去了很多人。”
“这条长明街上,遭受过战火,也遇到过疫病……最后撑下来的,只剩我们两个,和小双她们了。”
她轻声着,又问了遍:“你要不,再考虑下。我们离开几个月,好吗?”
“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他揽着她的肩,指尖动了下。
侧脸隐在黑暗中,瞧不清具体的神色。
“你的家仇,已经报了。身上的那些,数不清的伤痕,也是为这片土地,为国所留。”黎颂说着,“已经,足够了。”
她抬手,拂过他的脸庞轮廓。
回忆起最开始,打开那本旧时代手札。然后到这里,遇见他,一点一滴的画面。
“你说过的,你想活下来……要和我一起,去看,更好的那个未来。”
他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宋逢年动着眼睫,拂过她掌心:“我会考虑的。”
“明天,再回答你……行吗?”
黎颂仰着脸,应了声:“如果你,真的不想离开……也没关系,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他闭了下眼,起身些。吻了她的眉间,眼睫颤了下,喉间滚动。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没察觉他的异样。靠在他怀中,是种干燥温暖的感觉。气息在淡淡皂荚中,带着灿烂温暖的阳光一般。
“睡吧,晚安。”
他抬手,轻弹了下她脸颊,她蹭了蹭他脖颈。
一切风平浪静,如往常那样。
只是她半梦半醒间,迷糊着在想。
他不是说了,今天烧了那封信吗。
可身上或指间,却半点残留的气味,好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