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传来一股骚味,顾秋池疑惑望向王金强,见人瘫在地上,裤子有块深色。
他捏着鼻子无语转身,始终和阎回并排着看戏,根本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但也用不着他们,屋内的亡魂惧怕杀死他们的凶手,在要进来时,啪嗒关上了门。
也就是在关门的一刹那,整间屋子微微震颤,胸腔内流过水波般跟着共振。
一阵眩晕后,顾秋池定睛一看,他们回到了现在的时间线。
屋内只剩下他和和尚,还有晕厥的王金强。
王家其他人和铁匠一样不知所踪。
顾秋池走到放纸屋的地方,在虚空中扑了两下,什么也没感受到。
他知道现在他们在纸屋之中,如果要走出去,那很简单,只需要烧掉纸屋。
这样亡魂会解脱,这里的一切也会随之消失。
阎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提示顾秋池看向厨房。
顾秋池无精打采,但也配合。
只见厨房的门框里,挤着三个人。他们没有四肢,只能靠臀部直立。
黑洞洞的脑袋望过来,张着嘴啊啊叫着。
他意识他们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
民间是有“割掉舌头不让冤魂伸冤,挖去眼睛让鬼魂无法认亲仇人是谁”的说法。
顾秋池愣愣地低声问:“他们是想说什么?”
阎回:“他说他们想解脱。”
在这里困了太久,王家人身上肉腐烂得不成样子,顾秋池还能从他们的头部依稀回忆起本来模样。
他握紧双手又松开,下定决心般对阎回说:“好,那要怎么点火?”
开始阎回就尝试过灶台上生火,不过没成功,让人有些疑虑这要怎么烧?
“过来。”阎回不慌不忙,扯过他的袖子,将人带向屋外。
“里面烧不了,那就从外面烧。”
他的声音孤零零在黑寂夜里飘荡,消散在风里。
接着,对着他们的门槛底部落下一点火星,触底的刹那间,火星子炸开无数点,咬上房屋墙壁,扩成橘红色的火舌往上撩。
房屋宛如易燃的纸张,轰地一声,烈焰包围吞噬了所有。
火焰里,三道影子并立,一动不动。他们身下是昏厥的王金强,衣摆已经落上火星。
大火孜孜不倦地烧着,烧到竹子骨架,噼里啪啦响起爆竹声,墙纸飞起无数纸角,飞舞到空中。
剥落的墙纸下,是未被灼烧过的灰黄色墙壁,以火焰燃烧的趋势逐渐显现。
这个过程很快,弹指间变回本来房屋模样,火焰浓缩到堂前正对着大门的一隅,只剩半人高的纸屋熊熊燃烧。
王金强躺在纸屋面前,火舌燎过他的脸,他疼醒跳起来,怕打掉烧着的头发,嘴里咋咋呼呼:“哎哟我去,烫死人了!”
拍熄衣摆下方的火苗,他才惊魂未定地打量周围,发现面前的燃烧着的纸屋,呆了好一会儿
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自己一直进的是死人纸屋,所以才没找到纸屋,还老是遇到闹鬼事件,都是因为他一直住进了死人的地盘。
他大梦初醒般猛地转向门外,瞧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喜极而泣。
语气是挡不住的欢快,他朝两人招手:“大师,是你们救了我吗?!”
漫天洋洋洒洒飘着漆黑的纸屑,两人肩头落了不少,顾秋池伸手接过一片,看过去的目光冷漠疏离。
王金强抖了抖,还是看不起小孩,也是喜悦冲头,没在意。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们快进来坐啊,我给你们做饭吃!!!”
顾秋池刚想说不用,阎回反常地先他一步抢答:“好,有劳。”
王金强开开心心进厨房了,里面传来揭盖和倒水的声音。
两人闪身到还在燃烧的纸屋前,顾秋池边厨房边问:“还没完成吗?”
阎回点点头,眼珠里跃动着火光:“要埋葬完对方尸骨才算彻底解脱。”
一个人要真正通往冥界获得转世,需要入土为安,避免成为不被地府承认的“黑户”。
“他们的尸体岂不是......”顾秋池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含糊不清遮掩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阎回说:“尸骨都在纸房子里,火熄灭后取他们的骨灰便成。”
顾秋池闻言,看向纸屋上张牙舞爪的火焰。
这种火势不大,持续时间也不会太长,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灭了,不至于能把人骨烧成灰。
所以和尚的火和普通的火不一样?
他思索了一会儿,想想也没必要特意去问。毕竟和尚本来就邪门,这种能力对他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可让人意外的是,直到王金强端着斋饭出来,火和没有要灭的模样。
顾秋池朝桌子上瞥,泥色瓷盘里尽是青青绿绿的叶子菜,看得王八就很没食欲。
要不还是不要太正常,把他们当真正的和尚吧......
王金强丝毫没注意到他人表情的变化,搓着手恭维:“这次多亏两位,报酬肯定少不了你们的,就是——”
说着急忙扫过一眼纸屋,压低声音道:“不知这件事是不是已经彻底结束,那些鬼......我爹娘和姐姐是不是已经送走了?”
顾秋池夹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盘子里的青菜。
阎回不可能多说话,他一不回答,整个空间就无人说话,变得空旷起来。
王金强尴尬地保持微笑,又腆着脸皮重述一遍。
终于,顾秋池面无表情望过去,勉为其难开口,但却不是在回答他的话。
“那个铁匠其实始终要杀的人是你吧。”
王金强手一抖,筷子掉落在地。他强装镇定,弯腰去捡筷子,却在桌子底下看见一枚三角形的护身符。
他刚想去捡,一只脚精准地踩上他的手背。
顶上是和尚冷清的声音:“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王金强脸色瞬间跨下去,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又松开,回到餐桌上时,表情变得又惊恐又无辜。
“是我爹早年当侩子手杀了铁匠,铁匠寻仇杀了他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火势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浓烈,烘得人全身烫烫的,映着他的侧脸。
显然死亡重现里的不是他本人,不然不会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早就被面前两人看到了。
顾秋池也没想过人会立马交待,只是没想到人更不要脸,居然直接略过铁匠要杀他的事实。
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他直接道:“你是这里人,想必一定听过刑场冤魂这个故事吧?”
“听过啊。”王金强神色紧张,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这个故事也说了,是铁匠寻仇侩子手,也就是我爹,所以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秋池摇摇手:“是这样没错,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在那把大刀上。”
王金强眼皮一跳,反驳道:“那是权宦私藏想占小百姓便宜,不想给钱编出来的理由罢了!你个小屁孩怎么这么多话?!”
他的行为欲盖弥彰,让顾秋池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大概率没有错。
秋燕说过,权宦和铁匠闹矛盾的原因是定好的刀不见踪影,可权宦家被灭门后,那把刀又出现了。
一般的逻辑就是,权宦家有刀,所以铁匠寻仇过来,找回那把刀证明自己的清白,接着寻仇侩子手。
但其中有个小插曲,有贼在当夜进了权宦家宅邸,喝了宅邸里的汤。
如果正确的顺序是这样呢——
其实刀真的不见了,被贼偷走,然后铁匠和权宦因此爆发矛盾,之后铁匠被砍头化为厉鬼,贼听到风声过来还刀,没想到正好遇见来寻仇的铁匠,丢下刀逃跑了。
至于汤,肯定是拿到刀之后的事情。反正也没人看见,贼只需要根据事后听到的信息编自己喝过肉汤,就可以摘掉自己偷刀还刀的嫌疑。
按照这个逻辑下去,很明显能明白一件事......
“是你偷走大刀,被权宦砍头吓住,所以才在夜间偷偷送回去,是不是?”
“你在胡说什么?”
王金强脸色顿时没了血色,尴尬笑了两声,脸上表情快要绷不住。
顾秋池:“所以铁匠在那夜知道了真正的仇人是谁,一开始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你爹!”
火焰像倒进一罐热油,疯狂涌动。火光摇曳在王金强的脸侧,虚假的面皮剥下,阴狠的目光像要刺穿面前人的五脏六腑。
后者无视他的恨意,继续道:“你为了活命,向程道长求来符纸招阴吸引仇恨,帮你脱离铁匠的复仇——”
啪嚓——
藏青色的衣角在顾秋池眼中飘过,飘出视线范围的同时,瓷碗摔碎在地的声音响起。
王金强满脸怒容,喝止道:“不是这样的,你给我住嘴!”
阎回稳稳站在他身旁,顾秋池仍旧坐着,仗着和尚给他撑腰,有条不絮地说完最后几句。
“是你拿你家人的命去换了你自己的命。”
最后一句话落下,王金强眉头紧拧出“川”字,扭曲的面孔咬牙切齿:“都说了是我爹他自己做的孽,我只是在帮他还债!”
背后的火舌向外扩散,并且越来越长,远远望过去,像是火焰伸出无数双细长的手臂。
顾秋池悲悯地看向他身后,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这人。
就好像根本不屑于他这人似的。
这点让王金强极其愤怒。一个破小孩装什么成熟,有什么资格鄙夷他?
他腾地站起来,打算破罐子破摔,恶劣地笑起来:“你这些也全是猜测吧,如果真想告发我也得拿出明确证据来!”
顾秋池不动,眼睛还是望着他背后。
空间里忽然传来极其刺鼻的腐臭,混杂皮肉烧焦的肉香,噼噼啪啪,像是落下珠子的杂音。
王金强没来由一阵恶寒,即使全身笼罩在火焰之中。
他僵硬着脑袋往后,瞧见纸屋里爬出三具烧得火红的躯体,火焰包裹他们全身,在断臂处突出两条细长火焰,像是他们的手臂。
火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让他仿佛困在火海之中,火舌甚至疾风般卷过来,像狰狞着的无数手臂。
他惊惧地往后退,脚下却踩到什么圆圆的东西,特别滑稽地膝盖下弯跪在地上,上半身失衡地往下撞,双手惯性撑在两边。
活活像个磕头跪拜的标准姿势。
小孩脆生生笑起来,似乎在嘲笑他。
他怒不可遏,想要起身,手臂上腿上却火急火燎地疼起来。
火焰在他跌倒的瞬间就缠上了他,火手先是缠上他的双腿,接着是手臂和脖子,交接处滋滋冒着油脂,将他往纸屋内拖。
接触到他身上的衣物时,瞬间燃起来,将他包裹成火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撕心裂肺叫喊起来,皮肉像橡胶一样融化,在地上留下一道黑污的痕迹。
在被拖进去的最后一刻,背上突然压上重量,在他火红的视野里,前方地上滚落的圆珠也一同滚入火里。
那是人的眼珠。
王金强被拉入其中,熊熊烈焰聚拢直接将他烧成黑炭后,又猛地往上一窜,闪过青色的火光,最后化为正常。
纸屋烧得骨架都散了,眨眼间坍塌成一片纸灰竹屑,火也没了。
唯独留下一尊狰狞漆黑的东西,像是某种恶趣味雕塑。
阎回淡淡扫过一眼,掏出一个木盒,拢过长袖下摆,蹲下身去,从废墟里捡出一堆骨头,放进木盒盖上。
就在他要起身之时,余光里瞥见灰里埋着个方扁形的物什。
那是一枚干干净净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