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重返岗位,出门前被巫镇裕反复检查,脱皮复原,焦卷剪去,衣裳平整完满,配饰闪闪发光。他露出抚摸真丝的表情,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把无相照顾得很糟糕,哪怕无相本身就不需要他的照顾。可是珍惜就藏在可以视见的种种细节里,如果珍惜就是要让别人也看得见珍惜。无相不在意“照顾”的问题,昨晚他才发现有条小鱼游向他,今天还在为小鱼感到高兴。发现一样就爱一样的眼睛是比工业要珍惜得多的东西。
他们在树下挥别,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陈三妹看见他来就喜悦,哪怕巫镇裕做事同等程度的麻利,规整,她仍然期盼随着天亮而来的男子是无相。回来工作就意味着平安健康,还能再活几十年。她们没有问去了哪里,在下班时装了一口袋盐水花生给他,疼爱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说让替班的小巫休息吧。他躬身笑回:是,之后也都是我来。她们的眼边有细细的纹路,目送他离开后挥着帕子在店内打趣对方,好似重会青春时代的对方。平安健康真真好,活着真好。
排档老板对他回来表现出类似的喜悦,围着他打转看了半天,一面看一面说没有缺胳膊少腿,好小子,回来就好。他八卦心更强似的,在客人少的时候拉着他在桌边聊天,眉毛挑得像是舞蹈。跟我说说,干吗去了?他的笑容包含着某种答案,无相不能根据他的表情筛出他的答案,对这种答案保持好奇,同时诚恳地说:
“去山里了。”
显然这不是他期望的答案,表情中疑惑的成分增加,你也去长恒山了?就半个多月前着火烧了一半多,危险得很。全市的消防员,志愿者都去了,场面大得很。你不晓得好吓人,你也去了?他点头,双手托脸,心想原来叫长恒山,势必要与天长恒。他为那一天露出笑脸,老板便认定无相哄他,不愿意跟他说真话。正巧来客人了,他们停止闲聊,招呼客人。
晚上巫镇裕来接无相下班,老板跟巫镇裕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问是不是真的去长恒山参加灭火了。巫镇裕说对呀,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烧卷啦,剪掉了不少呢,老板没看出来吗?他真没看出来。一听,颇敬佩地烤了一把烤串给他们带回家吃。无相没吃两口,但心情好。
重回社会真有趣,和她们说话特别有回到祖母身边的感觉。每个人都把他当人看,当人来关心。可惜他的开心,对社会的喜爱并未维持太久就拉到离开前对社会的认识。
那天下午,天上云朵出来散步,太阳不大烈,他到横店去找巫镇裕,确认巫镇裕真的有回去演戏,而不是表面上讲回去演戏背地里悄悄去做别的兼职。久没到横店,发现它新修一片极古的居民楼,电线缠绕似鸟巢。他盯着看了会儿,看见真的有鸟停驻,无比虔诚地笑开了。虚造的建筑就是有这种迷惑性。
他穿过古装戏,穿过现代戏,穿过近现代戏,快要穿出横店居然还没找见巫镇裕,然而气味就在跟前。他在这周围仔细地寻找,远远地看见几个眼熟的演员,问过他们巫镇裕的踪影后,根据他们指的路,往前走五百米,往左手边转弯走到底就可以看见一家热腾腾的火锅店。
戏剧里的火锅店通常是再造的模型,四处是树影,光线遮蔽得七七八八,片状或线状的光落在脸孔,切割出他的眼光,神态,细微的皮肤细节。火锅店招牌光是红色,不同的两种颜色分割他,打起仗。他走进火锅店,两色光俱成为战败者,勾肩揽背地等待下一个战场到来。
火锅店内做青光,极小部分做昏白光,其余均是暗青色的片光。他看见摄影机和轨道对准店内的某个角落,现场静极,他走到摄影机周围,没人察觉到现场多了一个人。空气中飞蒸着热气,辣味掩盖住巫镇裕的气味,无相有点分不清这两桌人里到底谁才是巫镇裕。衣服的气味是剧组压箱洗过后的洗涤剂和淡淡霉味。他矮下身,蹲得更近些,试图找到巫镇裕。
他们在对话,无相竖起耳朵,尝试从声音分辨出巫镇裕。巫镇裕的声音有些沙,尤其是平常讲话的时候。对话中没有巫镇裕,或许因为他不够格讲台词。坐在靠左侧的男人忽然站起身,动作斯文,弓背抱肘。他俯视另一桌穿黑西装的男子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们仰视他,摄像机微微转移了位置。要拍一镜到底,无相不懂,跟着摄像机转换位置。
黑西装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没讲侧身对另一个瞪视他的男子挥掌,巴掌声清晰响亮,连打了数个。无相恐慌地张望,企图在工作人员中找到能让他安心的姿态和神情。他们冷漠地看着而已。十分钟里,他一直挨打,脸被打过去又转过来等下一巴掌,眼睛紧密地瞪视,吊诡的坚定。
导演喊卡,场工拿来冰袋给他冰敷,听见他道谢,无相才发现这就是巫镇裕。此刻天旋地转,无相佝偻着身躯,山火从他弯曲的脊柱向上蔓延,瘘干成瘢痕,沉沉地坠入身体管道。他以为他已经习惯做“小演员”的现实,原来他没有,离开半个月回来就听见这种程度的事实,他不能接受。他真的不能接受。巫镇裕没有看见他,以为他在家里补觉,坐在小凳子上抠指甲缝。导演说再来一条时,他弯眼恭敬地讲好的。
巫镇裕瘦,脸庞皮骨相当,肌肉紧鼓,趁还没肿起来,他们要保几条。无相把脸藏在膝盖里,声音无可阻断。他想走了,脚底却生了根,站不起身。直到导演说这条过了,巫镇裕去领红包还衣服的途中看见他。巫镇裕剥开蜷缩的他,把他抱到怀里,一手拿着冰袋敷脸,仿佛毫无痛楚地还衣服,领红包。
有人跟他讲受苦了吧。巫镇裕咧笑回挨几巴掌多领钱呢,还能露脸也算是美差。无相听见了,把脸搁进他的肩窝。他们离开片场好远,巫镇裕才跟他讲话,脑袋向他倾斜。
“什么时候过来的?”温温柔柔的口吻。
无相低头,落地后表情被帽檐遮盖。巫镇裕矮下身看他的脸,他没有不要他看。他的五官散架了,正在灾后重建,洪水的痕迹遍布。冰袋转移到他脸上,无相推回巫镇裕的脸颊。他拉他到树坛边坐,树叶掉在无相头顶,树荫向他歪倒,自然在安慰他。
“午饭吃的什么啊?”
巫镇裕又问,局促地捉起他的手。他以为无相今天应该不会来横店,以为就算来在那么偏僻的角落不会被轻易找到。剧组之前找的那个群演受不住巴掌,没拍完就跑了,他上午拍完一场群戏临时过来的。饭还没吃完就来了,说了片酬马上答应。挨打而已,更何况挨打也得抢。看见无相的脸马上转变看法,做错了,不应该为了钱接受被打。我错了,山山不要替我感到痛。
“炒猪肝。”无相说。声音和脸是两回事。偏脸斜眼看来,眉眼紧蹙,肯定句的口吻,是愤怒,“为什么他就可以是打人那个?凭什么不是你打他?就因为他有台词是吗。人真残忍,真是资本主义。”
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资本主义”。巫镇裕搂紧他,下巴搁在他肩膀,湿手在衣服上留下痕迹:“规则是这样,要和他们一起玩就要遵守规则。”巫镇裕的脸一片惨红。
“你打破规则吧,你做大演员吧。”
无相正视巫镇裕,燃烧着坚定、愤怒、决心的眼睛具象化,泪水逃出眼眶。巫镇裕稍微张大眼睛,怜惜地擦去他泪。无相捡冰袋敷他的脸,撩起衣摆擦净脸目,眉还皱着。巫镇裕哄他,捏着他下巴摇晃,轻盈地讲好啦,不要不高兴啦。隔几天我们到水上乐园玩好不好,趁着天气还热。无相答应了,去玩比在这边好。
他看周围没人,亲吻无相的脸颊。
现代社会是中性的,是不自然的,是有地位的男性的,让人感到恶心。真希望那一把火是在这里燃烧而不是在长恒山。
当天晚上巫镇裕的脸就肿得像发面,他照镜子时忍不住大笑,无相气恼轻蹬他小腿,守着他涂药膏。巫镇裕觉得暂时没办法上镜,又到工厂兼职,没跟无相说,每天晚上准时到排档门口接无相回家。那段时间里他们狠玩了几天扇纸片,两个人扇红眼,被楼下夫妻敲门说了一次晚上太吵才收手不再继续。
原本约定好的周末拜访,妈妈挂电话来说妹妹生病不能来了,约在下下周末,巫镇裕询问了无相,得到肯定的答复才同意她下下周末的下午到这边来。那天他们刚好休息,可以会客。会客。巫镇裕重复这个词语。他也是有“会客”资格的大人了,不能邀请朋友回家去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约定好的那天,巫奉延独自到林苑,背了许多东西来。小小的人背了两倍大的东西。他们帮她卸下包袱,她站在这间小房子里观察,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玩具全用纸箱装起来放在床尾,衣服晾在窗外雨棚下。
她问过巫镇裕后才打开冰箱,她买了许多肉菜来,分门别类地填入冰箱。包袱里剩余的就是巫镇裕或无相能穿的秋冬衣服,床上用品,香波……还有书。巫镇裕从前很喜欢看书,祖母的书他全看完了,她买了新的。她注意到无相盯着她看,冲他笑了下。无相眼睛在哇,表情没变,心里回忆自己的妈妈,没有影像,一片模糊。
巫镇裕跟她说不要这么大动干戈,我自己也可以过好。她没说话,知道他不懂妈妈的感受,手掌在椅背摩挲。太小了,这个房间住两个人太小了。她走前才问他脸怎么回事,考虑到他在无相面前的面子。
“摔了一跤,快好了。”
她叹气,皱眉多看他几眼,瘪嘴说小心点,那我先走了。妹妹在家里呢。巫镇裕应声,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目送出租车载她远去。不知道无相什么时候出现,身体离得很近。
“如果你想和妈妈住就和妈妈住。”
“没有。”
巫镇裕否认得很果断,舍不得是真,想和妈妈住是假。他掉过身看无相就知道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颇无奈地执着他的双臂摇晃他,说他乱说话得受罚。他不挣扎,微风吹乱他的影子,化作长牙舞爪的树冠。
今天是他们的公休日,在树荫里迷藏似的钻,巫镇裕追不上无相,仍然扑捕得开心,露出一抹彩虹的笑容。他们玩累了,靠在一起休息,眼前有块大屏幕,上头播放着新映电影的预告片。他们判断此片应当是某个刑事大案如何被解决,对视一眼,巫镇裕讲,要不要去看?要去,我们去看吧。
就这样跑进最近的电影院,趴在柜台上问时间最近的场次,刚好就在十五分钟以后。命运让他们看这部电影,场内只有他们两人。幕布反射的光波使他们的受光面莹莹。无相看得好用心,对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法治捕捉犯罪的画面极有兴趣,鲜血涌动的场景使他张大眼睛,偏脸想要问巫镇裕要怎么做出这种效果。便见巫镇裕哀伤的侧脸,他有一种被揉搓,被淋透的感触,手指发麻,拿指尖去掐,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电影结束后,巫镇裕在他身边说着对电影艺术的情感体验,他没有听进去,眼睛被冰冻,有没思考清楚的感受。巫镇裕发现他漫不经心,问他是不是被画面吓到啦?无相摇头,不是,不是,他是被感受吓到。问他是什么感受?他说不出来,不一样,特别不一样,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他跟巫镇裕说等我确定了是什么再告诉你。
巫镇裕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