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殿前都虞候……花错敛了敛心神,凝肃问道:“那接走叶家大郎的又是谁?”
“神枪沈殇。”
“是他?”
“小子听过?”
“略有所闻。据说他不但一手枪法出神入化,且为人义薄云天,智略无双,是个英雄人物。”
“不错,正是他,也亏得是他。”老丁头话锋一转,言归正题,“刚才不是说此案结后半年,京师流言四起吗?没过多久,流言便传到了上皇耳中。这便有了后面御前第一高手,殿前都虞候花辞树三下江南,缉捕追私的江湖轶事。”
“你说若不是沈殇,谁能从花榭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
确实只有沈殇。
当然也只有沈殇!
因为他不但有孔明之智,有武侯之义,他还是花榭的至交好友。
当年两人惊天一战,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惜之心,虽后来花榭不知为何被诏安,成了天子近臣,殿前红人,而沈殇依然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但飘蓬羁旅,量金买笑的年少时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付出的感情永远是最难忘记的。
“但是沈殇死了,死于熙宁十年。”花错忽然站了起来,推开窗,迎面吹来夜风。
风携远处西楼的艳曲醉歌,吹着房里的灯烛,一阵急晃下便也像熏了莺燕兰麝,多了层情多意动的暧昧。
抬头有月,月如钩,许多勾,欲劝春住。
花错在这如勾月色下,轻声问道:“那之后呢?叶家大郎又流落去了何处?”
“这就无法考究了。江湖有传言,沈殇死之前,将叶家大郎托付给了花虞侯。也有传言,他早将叶大郎托付给了自在盟颜文涛。更有传言,叶大郎被一过路老农所救,改名换姓,混迹乡野,早已泯然众人矣。但传言之所以是传言,便是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三分假来七分真,真假难辨……所以老夫姑且一说,小子姑且一听,做不得准的!”
花错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颜文涛……”
“小子不必沮丧,老丁头敢收你的银子,那便是有硬货的。叶家大郎的下落老丁头虽然不知,但叶家另一位后人,老丁头可熟得很。”
“哦?哪一位?”
“叶家二房的叶七娘。她的父亲,便是那位特特有名的写艳词调戏小宫娥被罢了翰林学士的二房四爷叶风恕。这位叶四爷文采斐然,浪荡不羁,一生红粉知己无数。他被罢官后,便常年混迹京师第一妓馆桃花洞,后来不知怎地,和当时的名妓窦亦奴有了首尾,还弄出来一孩子,便是叶七娘。叶家落罪后,四爷的那些红粉佳人,死的死,散的散。窦亦奴怕被牵连,便带着七娘连夜逃出京师,一路辗转,最后在杭州落了脚。只不过她从小被卖入青楼,除了习得一身烟视媚行服侍男人的本事,哪还会其他安身立命的本领,逃亡了几年后,不得已,窦亦奴又做回了迎来送往的旧行当,没几年就去了。窦亦奴死时,原是帮七娘寻了一门亲事的——一个寄宿于杭州崇元寺窑洞的穷书生。只可惜所托非人,那个书生人面兽心,骗心骗身骗财不说,等他将窦亦奴一生积蓄挥霍一空后,便逼着七娘做起了‘私窠子’,可又嫌这样来钱太慢,最后直接将七娘给卖了。”
“便是卖了这归去来兮的西楼?”
“所以说小子真是通透,一点既透!”老丁头不吝赞扬,拊掌继续道,“之前曾说过,梅家因为尚食梅娘子的案子欠了叶风岐一个人情,因此等梅掌柜在西楼意外遇到了沦落风尘的七娘,发现她竟是当年姑苏叶氏后人,便顺势拉了一把。后来,也算七娘苦尽甘来,她遇到了酩酊派的沈莳商,成了沈帮主的小夫人,离开了归去来兮。”
“真是一个好故事。”花错还是站在窗边,并没有转身。名利壁建构精巧,中庭栽有四时花卉,此时海棠正艳,疏枝醉欹,斜斜探出墙垣几枝。
有行人提着一盏防风菱形五色琉璃苏灯,正急匆匆路过。
然而不知是不是被低垂的思春花木勾了发丝,他突然站定,先把灯放在地上,又抬手拉了拉,紧了紧发带,然后又提起灯。
但他没继续往前走,仿佛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
他蓦然抬头,刚好打了个照面!
然后,便站定了。
他还把手上的琉璃苏灯往上提了提,不知是想看清高楼窗边看他的人,还是想让看他的人看清他。
灯影乱摇红。
人面如春色。
花错也不动,就这么由上而下,望定这一灯一人,然后淡淡补充道,“跌宕起伏,又哀而不悲。有人死了,但终归还有人活着。不是团圆结局,又留足了念想。”
他重申道:“这真是一个好故事。”
“好故事才能卖好价钱。”老丁头依然拢袖靠着圈椅,闻言嘿嘿笑道,“小子是运气好,我老丁头平日里可不轻易出手。”
花错终于转了身,用他那有着如刀眼尾,眼白中一点猩红,犹带凭虚风骨的眼睛,冷然地盯住老丁头,边走边问道:“你知道今晚有几个人夸我运气好了吗?”
老丁头一耸肩,可能做成了一桩大买卖,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也愿意和花错这个出手大方的客人闲扯几句:“哦,还有其他人也这么说?那看样子小子运气是真不错。”
花错坐定,微叹口气道:“可我这人,一向运气不好。”
“有这……”
他话还没说话,花错突然出手。
战局开始。
见过花错出手的都知道,他的枪法很好。
凌厉磅礴,风雷迸发。
遇强则强,经险更厉。
像一场丽天星斗,落在人间的惊艳!
而今,花错手上无枪。
但他的出手,依然让人惊艳。
他五指成爪,右手闪电般向老丁头脸上抓去。对方反应奇速,脑袋顺势往后一仰,单手一翻,捏出一个‘扣’字诀,自下而上,竟想先发制人,扣住花错手腕。谁知手指刚搭上对方脉门,花错手臂一缩,五指并拢,手心屈空,易形换状,改爪为掌,一招蛇头掌,向老丁头手指叼去。
老丁头一惊,立马也撤指为掌,反掌一推,想迫开花错的蛇掌。
但对方的指尖依然碰到了他的掌心,然后老丁头便感觉手心痛了一痛,一股浑厚真气夹着凌厉指劲,竟沿着俩人微触即分的地方,源源不断涌入他身体,一时间,他手足酥麻,血气翻涌,好似半边身子都被对方封制一般。
老丁头挨了一指,着实被吓得不轻,一手疾撤的同时,另一手捞起桌上的茶碗就朝花错面上掷了过去。然而对方单臂一扬,一招四两拨千斤,轻易将迎面的茶碗拦了下来,而后眼疾手快,‘啪’一声往下一拍,正好压住老丁头铺在桌上的袖子。
茶碗带着衣袖完全嵌入桌子,碗里残茶,点滴不漏。
老丁头一手兀然被制,有点火起,不管另一手臂依然如针刺般痛麻,硬是咬牙劈手一掌,向花错面门扇去。同时,他桌下双腿,也准备动作,但没成想,脚还没抬起,就已被花错一下踩住。
好疼!
真他娘疼!
老丁头眼里都漾起了光!
竹桌不大,两尺见宽。花错身高腿长,老丁头比花错略矮一头,但也是成年男子的体型,两人四腿在桌子底下本就很难施展,此时又全然受制,老丁头无奈,龇牙咧嘴暂息了腿上动作,一心一意想在手上一较高下。
他挥拳,出掌,运指如风,即灵活又彪悍。但他越是攻击,脸上诧异之色越浓,到了最后,他脸色已然发白。
对方像是对他的武功招式极其熟悉,他的每一拳,每一掌,每一指都在对方预料之中。甚至,对方在不下杀招的情况下将自己的退路全都封绝之后,还有余力诱使他使出更多招式。
——他在试探自己!
——自己的功夫是爷融合百家所长独创,这人如何会知道?
——他是谁?
越是惊惧,下手越是狠辣,拳愈快,力愈强,毫不留情,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花错注意到老丁头的出招隐有舍命硬拼之意,心里微微一叹,他忽改用了另一种招式——单手隔开老丁头的一拳,然后五指一个灵活的绕转,赫然是温却邪‘藤萝绕’脚法改成的手法——自上而下,一招‘携酥手’先扣住了老丁头手腕,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过对方的手臂,手肘,腋区,最后来到肩胛。
——啊!手要被废了!
老丁头双耳还没听到手臂被折断的声响,内心的哀嚎才刚起了个调,他忽觉脖子一凉。
花错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咽喉。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像西楼小娘子熏香染艳的薄纱披帛,嬉闹间绕颈而过的那般缠绵。
又像酒酣魂酥之际,突然发现有毒蛇信子‘嘶嘶’添过齿颊那般的危险。
老丁头僵住了!
他突然张嘴。
花错就像在等着他这一招一样,在老丁头嘴巴刚张,两颊肌肉还未用力之际,他一拍桌面,面前的茶碗如臂使指,呼一下弹起。但神奇的是,除了他面前的这一个茶碗,其他置于桌上的物件只是齐齐一震,并未动,也未碎裂。
花错以茶碗挡了老丁头嘴里的针。
碗没碎。
针已殁。
那一声‘叮’在风炉茶碗的震动声中毫不明显,但老丁头已无技可施。
他败了。
不到几息时间。
其实如果对方愿意,自己这时候已经是个死人。
老丁头这样想着,整个人都笼罩在不可置信和心如死灰交替揉杂的情绪中,然后他便眼睁睁看着花错施施然伸手,揪住自己那一把斑驳长须,然后用力一撕。
“嘶……要不要下手这般重!”
“鬼鬼祟祟,藏头露尾。”花错略显嫌弃地把手上的胡子往竹桌上一扔,“果然是你,小跑堂。”
老丁头死命揉搓着被撕下胡子的下颌,怪眼一翻,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跑堂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需要额外关照?归去来兮那么多大英雄大豪杰你不去注意,偏生青眼我这个小跑堂,你这人可真够奇怪的!你到底是谁?”
“跑堂确实没什么了不起,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特别胆大的跑堂,就肯定需要额外关注!”花错居然有问必答,“因为胆大的小人物必有所倚仗,不是倚仗的人特别豪横,就是本身特别能耐。所以,你是哪种?”
老丁头扭开脸,只死命揉搓手臂,不理他。
花错盯着他看了半响,豁然道:“你俩者都是,你是归去来兮流水台的跑堂,你又不只是个跑堂。”
老丁头动作即刻顿住,斜睨他一眼,讥诮问出一句:“我又不是个跑堂?那我是谁?你那么能耐,不如猜上一猜?”
“这归去来兮,孟红腰见过,梅掌柜是女子,鬼判邢三善昂藏八尺身。”花错靠住竹圈椅,他如玉般白皙的脸颊,经熏了莺燕兰麝的灯烛一晃,也染了层情多意动的暧昧,他侧了侧首,眼带笑意道,“剩下个最古怪的……”
老丁头的表情很丰富,有憋屈,又有点愤怒,更多的是一种不知人生几何的茫然:“……最,最,最古怪?”
“嗯。”
“……谁,谁说的!”
花错眨眨眼,难得多了些与年岁相符的天真无邪。可因他眼里笑意太浓,这份天真无邪又多了点意味不明:“九天揽星,玄衣温侯!”
“……”老丁头用特别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花错,“这位郎君,安君侯可能都不知道有我这号小人物。”
花错淡淡地道:“安君侯不在意,绣衣院却是知道的。”
老丁头长吸一口气,眯着眼问道:“郎君跟安君侯很熟吗?”
“不熟,见过。”
“既然不熟,怎么你们还私下编排他人呢?”
“……”花错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