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是谁,倒霉的小家伙,”围裙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年轻女性说,她高举着手中的椅子,表情警惕极了:“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只知道,我现在绝不会做任何惹人怀疑的事。”
卡洛斯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承认,这位名叫奥利维亚的女性说得没错——他饱受折磨的的头部,再经受不起一丁点的风浪。
奥利维亚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浑身的刺警觉地竖起,但她没必要这么害怕,因为卡洛斯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虚弱,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卡洛斯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请扶我起来,好心的女士,”卡洛斯挣扎着伸出手,故意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茫然无助一些,“我只是想站起来,我向您发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陌生。”
奥利维亚没有靠近卡洛斯。
“我很难受,好心的女士,我这是要死了吗?”
“你……”
忽然,门外传来了芬尼尔的叫嚷声:“奥利维亚,去买些酒来,上好的杜松子酒。哦,今天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是值得庆祝的节日——!”
强盗们已经安顿好了所有赃物,而在将卡洛斯贩卖出去后,他们还能获得额外的一笔钱。
奥利维亚扭头朝门外吼叫道:“愿撒旦把你带走,你这个浑身长满懒虫的家伙!我今天忙着呢!”
不再顾及门外的咒骂声,同时,也确定卡洛斯的确一副时刻就要昏厥的可怜模样,奥利维亚终于放下了手中破烂不堪的武器。
长年紧锁的眉头和下垂的嘴角,将这位二十多岁的女性刻画得十分刻薄,但她将卡洛斯扶起来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处。
“不许乱动,”奥利维亚周皱着眉说,“如果你的血弄脏了我的床,我一定会立刻把你扔出去。”
卡洛斯看着破了洞的床幔,又看着不远处小圆桌上的紫色野花:“我明白,感谢您,好心的女士。”
奥利维亚冷笑了一声,重新为卡洛斯包扎起伤口来。
卡洛斯的头部已经不再流血,但奥利维亚依旧找到了一些绷带。这些绷带颜色陈旧得可怕,卡洛斯确定,他看到了许多斑驳的霉点,像密密麻麻的虫子。但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些有害无益的新朋友。
卡洛斯是这样的安分,没有吵闹,更没有哭泣着尖叫着想要逃跑,这让一脸不耐烦的奥利维亚放松了不少:“看来,你是个聪明的家伙。这很好,对你、对我来说都是。”
“谢谢您的夸奖,”卡洛斯说,“您可真是个好人。”
“别以为夸奖我几句,就会让我心软。”奥利维亚说,“赞美和哀求能让那些愚蠢的女人心生怜悯,但这对我可不管用。如果你想通过我达到什么目的,那么,尽快把这可笑的念头扔掉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卡洛斯说。
“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奥利维亚说。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卡洛斯神情带着茫然,“我以为您是我亲近的人,可是,您说的话似乎不是这样。那么,我和您是陌生人的关系吗?既然这样,您为什么愿意照顾一个陌生人呢?还有,您是从哪里把我带回来的?哦,上帝哪,我的头好痛……”
奥利维亚握住了卡洛斯的手——差一点,他就要把自己好不容易缠好的绷带弄坏了。她打量着一脸痛苦的少年,表情一度变换:“你……在说什么?”
那个头部遭受重创的贵族佬失忆了!
当奥利维亚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同伙,这一度让那些强盗以为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还知道自己叫什么吗?”艾伯特满脸惊奇地问。
卡洛斯摇摇头,轻微的动作让他呻吟了一声,有些难受地撑住了自己的头。
“你真的忘记了?”约翰不敢置信地问。
“得了吧,他一定是在假装,他准备先让我们放松……哦,该死的,维欧,别以为我不会揍你一顿。”芬尼尔朝同伴伸出了拳头。
维欧,刚刚肘击了同伴的强盗,用冰冷阴郁的眼神让芬尼尔闭上了嘴。
虽然众人对卡洛斯的话满是怀疑,但艾伯特想了想:“那你的身份呢,你还记得多少?”
卡洛斯撑着额头,做出了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或许,我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又或者,我是一个绅士的孩子?”
艾伯特的神色微变,接着却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吗?”
“因为我的衣服看起来好极了。”卡洛斯不太确定地说,他举起自己的袖子,白色的衬衫虽然已经被尘土沾染,但它依旧光滑亮丽,“这件衬衫的料子可真棒,看到它,我就觉得它是丝绸做的。还有我的裤子,我的袖扣……”
卡洛斯说着说着,又有些迷惑:“可是我除了这身衣服,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我真的是绅士的孩子吗?先生,您到底是从哪里把我救起来的?”
艾伯特一时没有回答。
“先生?”卡洛斯不解地问道。
同伴也将目光转向艾伯特。
终于,艾伯特开口了:“你已经不是什么绅士的孩子,异想天开的小东西。别以为你穿上昂贵的衣服,就还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什么?”卡洛斯神情疑惑。
“你只是被我们捡来的一个倒霉蛋,”艾伯特在同伴们“你在开玩笑”的神情中,自信地昂起头,“没错,我亲爱的卢卡斯,你只是倒霉地被路过的马车碾到了脑子。那该死的马车没让你上天堂,但竟然让你做了这么可笑的梦。得了吧,你这长在臭水沟里的臭虫,别以为穿着上等人的衣服,你还能成为上等人。这身衣服早就不是你的了。”
卡洛斯愣了片刻,他看着自己的衣服,又去艾伯特他们的——不得不说,这样直白惊讶的目光,让这群灰头土脸的先生们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你的父亲已经破产了,”艾伯特竖起了眉毛,但随即,他又换上了虚伪的假笑,“好吧,看在你脑子不清楚的份上,就让我这个好心人再给你解释一遍吧。”
艾伯特为卡洛斯编造起身份来。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有伪装的可能,但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上帝注定这个孩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那么,凭借着他的容貌和姿态——那些小讨厌鬼可学不会贵族的仪态,或许,他们以后真的可以借助这个孩子的力量,抢劫那些贵族的马车。
是的,绝妙的机会。一个马车出了问题的小绅士,请求路过的绅士或是淑女的帮助,而在他将他们引导至森林深处,那里当然不会有什么马车,而是蓄势待发的四个火枪手。
贩卖一个孩子只能得到一笔钱,但是无数次的抢劫,可以得到多少收益啊。
艾伯特心情变得美妙起来,就好像他眼前已经堆满了金灿灿的金币。他说卡洛斯名叫卢卡斯,是一个破产商人的孩子,而那个莫须有的鹰钩鼻的父亲,那个毫无同情心的家伙,决心要把心爱的儿子拿来抵债。而卢卡斯呢?表面同意,却在第二天就出逃了。
“如果不是我们捡到了你,你就要饿死在路边了。”艾伯特说,“你还说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好好回报我们。但是看哪,你就和你那个毫无信用的父亲一样,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把我们对你的恩情一笔勾销。我都要开始怀疑,当时答应救你是不是一件错误的事了。”
卡洛斯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故作失忆的举动,竟还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但面对那四个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堵墙的强盗,卡洛斯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他呐呐地张开嘴,又闭上,一副不能接受事实的模样:“这不可能,明明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可不是你的了,”艾伯特假装气恼地说,“你可是一开始就说,要把这身衣服当做一部分的佣金送给我们的。还是说,你想收回衣服的所有权,好让我把你扔回给你父亲,让他把你卖出去吗?”
卡洛斯脸色一白:“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好心的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这么做,我不想被卖出去。”
“可是你说的回报明明是在欺骗。”艾伯特看到卡洛斯惊慌不已,满意地扬起下巴,“你不仅没有回报我们的恩情,现在还撞伤了脑子。你知道把你救回来花了我们多少钱吗?你除了会花钱,简直一无是处。哦,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要救下你呢。”
“千万别这么说,”卡洛斯看起来更慌张了,“我会回报您的,先生,我发誓。请不要赶我走,我现在只是有点头疼,我马上就能恢复的!”
卡洛斯挣扎着想要下床,而满是补丁的围裙及时出现在了床前:“够了,艾伯特,让卢卡斯休息吧。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真的以为我们要扔掉他了吗?”
艾伯特耸了耸肩。至于约翰他们,如果不是维欧暗中打了他们好几下,也许他们的下巴到现在都还在地上跳舞呢。
奥利维亚眼神复杂地看着咬紧嘴唇的少年:“卢卡斯,艾伯特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真的是……玩笑吗?”卡洛斯不安地说,“我现在就可以把衣服脱下来,拜托了,请不要赶我走。”
卡洛斯惟妙惟肖地扮演着一个失忆的病人,他茫然无措,小心翼翼,把眼前的强盗当做救命的恩人。如果不是他身体虚弱,最后昏睡过去,或许他还能再表演得更深入人心一些。
卡洛斯就这样留在了强盗们的据点。他将自己所有的物品都“送”了出去,他住在连科林斯特的马房都比不过的房子里,吃着他曾经难以下咽的食物。他听话,顺从,安分,并对离开这个破败的房子感到恐惧。
“和奥利维亚小姐一起去市集?不,我不需要。我害怕人群,好心的先生。如果我们走在大街上,有人认出了我该怎么办?他们会叫着嚷着把我送回我的父亲身边的。”
卡洛斯当然知道这只是强盗们的试探,他们不会带他到城镇里去,更不会允许他离开据点一步。哪怕他在这里呆了好多天,除了奥利维亚,总还有一名成年男性守在屋门口。
为了让强盗们相信他是真的乐意和他们共处,卡洛斯尝试了许多曾经他不曾做过的事。不过,想要一个贵族少爷做一些体力活,这还需要不少的时间。奥利维亚不止一次地抱怨,路边的野猫野狗都比卡洛斯灵活。
“够了,闭上你的臭嘴,别让可爱的卢卡斯干这些粗活。他的手需要保养,他的脸也是。”艾伯特对待卡洛斯是和颜悦色的,带着让这个少年不得不警惕的算计。而他对奥利维亚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只小狗。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叫奥利维亚可爱的乖乖,美丽的小鸟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奥利维亚脸上的青紫就会无法消退。
在卡洛斯看来,这个强盗窝里简直就是罪恶的源头,污秽的汇集地。艾伯特他们深知自己在干罪无可恕的事,却以此为荣,并且为每一次成功的犯罪而洋洋得意。有一次,卡洛斯甚至看到他们带回的东西上沾着鲜血。
成功带回赃物的那天,强盗们会让奥利维亚准备好充足的劣质酒和食物,而如果行程不顺利,卡洛斯都必须在他们面前小心翼翼。
正在卡洛斯慢慢融入据点的某一天,他忽然迎接了来自强盗们的最后一场考验。
那应该是一份曾经被丢弃在路边的报纸,皱皱巴巴,上面还有鞋印和些许的油渍。
卡洛斯若有所觉,表面依旧不动声色:“这份报纸有什么问题吗,艾伯特先生?还是说,您需要我帮您阅读一些新闻呢?”
艾伯特是强盗窝里唯一会拼写的人,但是阅读报纸对他来说,依旧是一份苦差事。
“是的,”艾伯特观察着卡洛斯的神态,“报童说上面有很有趣的消息。为我们读一读吧,可爱的卢卡斯。”
卡洛斯没有拒绝,神色如常地阅读起报纸上的新闻来。他的发音沉静而优雅,是强盗们从来没听过的仿佛赞美歌一般的吟诵。
报纸上刊载着各类信息,牛津剑桥的板球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伦敦平民窟出现了可怕的暴力事件,圣托马斯救济院不顾道德虐待儿童,除此之外,还有几份讣告。
诺福克公爵的女儿拉维妮娅因为马车冲撞不幸去世。
唐纳德勋爵的继承人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坠入悬崖不幸身亡。
商人赛文斯·奥尔曼因为火灾死在了自己的庄园里。
卡洛斯一一将新闻读给了艾伯特他们,并且一脸平静地总结:“那个报童骗了您,艾伯特先生,这张报纸上没什么有趣的消息。”
艾伯特盯着卡洛斯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