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惠然快速地开车回了局里。刚一进特案局,他就感受到了一股低气压,果然,孟婆早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他了。
“大人这么晚来我局里是有什么事吗?”
孟婆一边捏着獬豸的脖子,一边说道:“我亲自上来跟风局长面对面地说一句,我要把小獬豸带回地府几天。”
“大人,谢挚今天刚醒来,你现在就……”
“风局长,特案局不是地府,这我承认,但是獬豸是神兽,是我神族中的一员,这些年是暂时放在人间帮助你特案局维护人间秩序。这一点,我希望你搞清楚。另外,我没有要抢獬豸回去的意思,如果贵局现在能再找出任何一个神族,教会獬豸如何使用他的神力,我自然可以不将他带回去。请问,贵局有吗?”
“……”
孟婆抱着獬豸站起来:“风局长,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上来亲自知会与你,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面子,让我把獬豸带回去?”
风惠然深呼吸了一下,侧身让开了会议室的门:“大人请。”
獬豸安静地趴在孟婆肩头,一动都不动。在孟婆走过风惠然身边时,风惠然甚至看到了獬豸眼中的薄雾,看起来竟是忍不住要哭,这弄得他更是一脑门子官司————獬豸还是谢挚的时候,怕孟婆怕得恨不得一听名字就抖,怎么如今就这么乖巧了?甚至还有些“找到主人”的感觉。就算同为神族后裔,也不至于如此吧?
风惠然晚上先是惹了荀酹,接着又被孟婆一顿狂撅,心里憋得难受,打算在局里凑合睡一宿算了,特案局离书店比较近,他想着明天一早先去书店跟荀酹道个歉,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带着一肚子气出远门。
他走到自己的休息室,拿出手机给荀酹发了条消息:「你到家了吗?」
「到了。」
「你明天要去哪?怎么去?我送你吧?」
「不用送。」
三个问题,只回答了一个,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风惠然叹了口气,打字过去:「今天我有些心急,实在不该那么跟你说话,你别生气。」
「不会。是我不好,我会好好考虑清楚的。」
最初相见的时候,风惠然只觉得荀酹确实是个长在他审美上的大帅哥,几次交谈之后发现这个大帅哥不仅有脸蛋,还非常聪明,总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也总能让自己舒适地放下伪装。一来二去,风惠然心中对荀酹就更有了好感。圣诞那天荀酹主动邀请风惠然到他家,这绝对是个极好的信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过了春节之后,荀酹便有些龟缩不前。风惠然明显感觉到,最近这些日子,荀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而且似乎越绷越紧。今天这一段仓促又莽撞的对话,不仅没有达成“摊开来好好聊一聊”的目的,反而让荀酹变得更加不安,也不知道他这外出的计划到底是早就定好,还是急中生智的借口。
若是当时没有那个电话,或许他们俩还能有时间聊一聊,可是如今荀酹的态度,明显是疏远了。风惠然觉得这个“考虑清楚”估计不是什么好结果,一时有些怅然。他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收到了回复————“甘渊”[注1]。
“甘渊……甘渊……”风惠然念叨着这个地名,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东海地区暴雨,甘渊又是重灾区,他在这个时候跑到甘渊去干什么?!风惠然直接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快十声才被接起来,风惠然直接说道:“荀酹,对不起,我找人查了你的行程。但是甘渊现在太危险,你最好等雨停了再去。”
荀酹的声音一如往常:“我资助的一个学生家在甘渊,他家被淹了,现在无家可归,我去接他。”
风惠然:“我可以帮你联系当地政府。”
“不用。”荀酹说道,“他已经在临时安置点住了下来,我只是去把他接回来,不会往洪区去的,而且我还要去那边办一些手续。”
风惠然知道荀酹这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自己现在劝他不去是不太可能了,于是说道:“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别逞强。”
“我知道了。”荀酹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收拾行李了。”
“没……呃……多带点衣服。”
“嗯。那我挂了。”
“好。”
荀酹定的是上午八点起飞到甘渊的航班,风惠然这一夜是辗转反侧,他估摸着时间,早上五点就跑到书店门口去等,结果书店落下了卷帘门,门口贴着通知,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店主外出,五月归。”
侧面的院子也落了锁,屋里没有一丝灯光,风惠然就这样扑了个空,无奈,只好开车回了特案局。
刚一进院,门卫老金就叫住了他,说道:“风局,你的力魄有些发散,需要休息。”
“你就是个全能体检仪。”风惠然笑着说,“我就是没睡好,没事的。”
人在过度劳累的情况下,力魄便会发散,而力魄发散到一定程度之后才会出现机体的不适。老金能看到七魄发散的情况,也就意味着能在机体出现病痛之前就看出问题,所以风惠然说他是体检仪。
老金:“最近也没案子,不至于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你就瞎操心!”
“那就当我是瞎操心吧。”老金乐呵呵地揣起手,往地下室走去。
“对了老金!”风惠然叫住了他,“昨儿我下班之后谢挚都干什么了?”
老金指了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一直在图书馆看书,大人来了之后才上来。”
“他都看什么了?”
老金摇头:“不知道,我也没下去。不过他看完书从来不往回放,每次都是我收,要不你下去看看?没准现在还在。”
“那我去看看。”风惠然道,“你就别下去了,我看完就收了。还有,咱局里有电梯,你那膝盖再磨两年就得换人工关节了。又不用你掏电费,以后都坐电梯啊!听见没有?”
“好,听你的,那我不下去了。”
特案局的图书馆藏书非常多,但种类单一,只有历史类,最早可以追溯到洪荒时代,那时虽然尚未有统一的文字和记录,但有口耳相传的故事,也有从洪荒时代一直活下来的神族进行记录整理。虽然有些地方并不翔实,但总归比没有强。
风惠然走到阅读区的沙发上,果然发现了几本被谢挚留在茶几上的史书,还有一本扣在桌上,谢挚应该就是看到这里的时候被孟婆叫走的。
风惠然拿起那本扣在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昔者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注2]
“怎么又在看巫妖大战这一段了。”风惠然说着就把书合上,准备再看看别的。就在这时,岳屹屾小跑着进了图书馆:“头儿,出事了!”
“天塌了?”风惠然一边整理书一边问。
“刚刚东海那边传来一段影像,你看看。”岳屹屾把平板送到风惠然面前。只见在狂风骤雨之中,东海海面上凭空升起一棵巨树,缠绕在一起的粗壮树根无限延伸,直抵海岸,而茂密的枝叶相互交织,像是密网一样,承接着从天而落的雨水。
“这是哪来的?”
“咱们的特殊监控。”岳屹屾说,“这棵巨树好像有意识一样,它用自己的枝叶分散了密集的雨水,然后又用树根去稳固岸堤。而且这树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今早天一亮它就消失了。”
“事发地在哪?”
“甘渊。”
“甘渊?!”风惠然把书拍在了岳屹屾胸口,“叫人,立刻出发去甘渊!”
岳屹屾:“……”
“还有,让老潘给地府传个话,把谢挚还回来!”风惠然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
“这是谁在甘渊啊?怎么急成这样?”岳屹屾把书放回到书架上,也跟着跑了上去。
这次事态紧急,风惠然直接申请了航线,坐专机飞去了甘渊。
“谢挚呢?”风惠然问。
涂柳儿回答:“老潘说大人会直接带着谢哥到甘渊,跟我们在那边汇合。”
“孟婆也去?”
“是。”涂柳儿点头,“那个东西不太对劲,所以大人亲自去。”
风惠然不再作声,但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判断————能惊动孟婆的,应该是圣器。去年底盘古钺出世之后,风惠然心里其实有一阵不安,圣器这种东西不会随便冒出来,而且也不会只出现一个。巫神精魂苏醒、神族圣器现世,其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危险,前所未有的危险。
之前孟婆给他看过几个圣器的资料,这一次出现在东海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燧人留下的燧明木,毕竟普通树妖是不会有这种救万民于水火的悲悯之心的。但还有一点疑惑,这圣器……难道有了自主意识吗?还是说有人在背后操纵它?
“头儿,你想什么呢?”涂柳儿问。
风惠然摇头:“没什么,就是在想这次我们会遇到什么。”
“我尽力了。”岳屹屾把电脑屏幕旋转过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这已经是修复得最清楚的一张了。”
屏幕上是那段视频的截图,然而依旧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涂柳儿叹了口气:“还是到现场再看吧。”
飞机的噪音扰得风惠然心烦意乱,干脆带上降噪耳机把自己扔进座椅里不再动弹。他睡得晚,起的又早,飞机上没有信号,想干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便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是真的缺觉还是怎的,风惠然不仅睡着了,竟还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山颠,身边是一个看不清面貌的虚影。风惠然和虚影并肩而立,他不知道那是谁,但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人可以让自己心安,像是同行了许久一般。
两个人安静地站了许久,虚影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要走了,对吧?”
风惠然听见自己回答道:“果然是瞒不住你的。”
然而他心里却在想:我走哪去?
虚影身形微晃,竟勾得风惠然心中涌起一丝心疼。
这时,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命,我躲不掉。”
那虚影喃喃道:“什么狗屁天命?!为什么要逼着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风惠然偏过头去看,只看到成串的泪珠落在地上。那一滴滴晶莹的泪珠竟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在自己心口,风惠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抽痛了起来,他想伸手去抱抱那个虚影,却怎么都抬不起手来。
就在这时,风惠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终于懂了什么叫做天命。”
还未待风惠然有所回应,虚影便扬声喊道:“当初你若用了我,便不会有今天了!这不是天命!这是你造的孽!”
女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小石头,你还是没长大啊……”
小石头?这是什么名字?贱名好养活?看他的模样倒确实年纪不大。那女的是谁?这小石头又是谁?我这是附在谁身上了?风惠然带着满腹的疑问想继续看下去,结果却看到了梦中的那个“自己”逐渐消散。身旁的小石头伸手来抓,“自己”已经碰不到他了。这一刻,他感觉到了“自己”心中巨大的不舍和遗憾,小石头如断线珍珠般的眼泪让他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切肤之痛。
“小石头……让我再看看你。”这一次风惠然和梦中的自己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话。
小石头抬起头来,在风惠然即将看清他面容的时候————
“头儿!”
风惠然脚下一空,猛然睁眼,对上了幽幽焦急的双眼。
“怎么了?”风惠然问。
“你吓死人了好吗?!”岳屹屾松了口气,“你看看你这姿势,我们以为你要犯心脏病了!”
风惠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蜷缩在座椅上,而双手则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他慢慢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而后说道:“没事,做了个梦。”
“快到了。”岳屹屾递了瓶水过去,“醒醒觉,刚才李昂说现在雨小了些,我们得抓紧时间降落。”
“嗯,准备吧。”风惠然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再次安静下来。
「甘渊有危险,收到消息速回电话。」有了信号之后,风惠然第一时间给荀酹发了这条消息。
然而一直到接近傍晚,风惠然才接到荀酹的电话。
荀酹的声音依旧平静:“抱歉,一直没看手机,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