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岁园左右两边的会所都是在三年前建起来的。
五年前,胜岁园所在的这条街被整体规划为城市地标的CBD建筑群,招标书都已经公告,彼时封家日渐衰败,开始事事无能为力,上任家主只好拿出早年政府签的保护协议书,上面写着胜岁园已被列入“二级历史风貌保护建筑”,法定保护红线外扩15米,这就导致开发商无法整体收购占地数亩的黄金地块,规划陷入僵局,就此停摆。
但封家哪里是五十年前的封家,玄门世家跟公家对着干,不说以卵击石,也只是螳臂当车。
第二年规划局又实施“保护性建筑转移”政策,提出将胜岁园向北平移三百米,避开黄金开发区即可,这在盘城早有先例,合法合规。
大规模的商圈开发,意味着大规模利益群体存在。封家陷入巨大压力时,正是王总两兄弟用一场饭局摆平了这件事。
这两兄弟三代都是封家的老客户,早年家道中落,很信此道,封家给他们布了不少风水局,如今做大做强,就说饮水思源来报因果。
几番操作酒局来回,最后封家保留了老宅,但也要保证这块黄金地段不会浪费,于是王总兄弟就善用老本行,在胜岁园两边各开了两间高档会所,补上了这块地的营业税,又用胜岁园风水龙脉之说吸引大客,转而也给封家介绍了不少单子。
胜岁园左右两边高档会所,一家叫云阙雅阁,一家叫天禄苑,开业时是上任家主亲自开坛做的法事,三年来,王家和封家一直和气生财互利互惠,封序南接任家主后,王总还在会所摆宴招待了他两次。
话到这里,那小前台恰好找过来,把通着话的手机递给封序南:“封先生,王总电话。”
封序南道了谢,接过手机:“王总。”
银冽也不避讳,准备看看他怎么伺候这大客户。
“是这样的,有脏东西夜里出没,藏在会所了。”
封序南垂着眼,谎话都没打草稿,很顺畅地说下去了。
“嗯,是一只邪祟,已经控制住。”
“电力很快就会恢复,脏东西我会带走处理。”
“不用谢,应该的。”
“脏东西”银冽低笑出声,没想到这孙子还挺狗的。
那头王总的电话还没挂断,似乎挺激动,忽然问到前台说的那位白发男子:“该不会,就是刚回胜岁园的那位老祖宗了吧?”
封序南看了眼银冽,没有否认:“王总消息灵通。”
王总于是千恩万谢,谢老祖宗第一时间出手相助,改日必定设宴请老祖宗好吃好玩一顿。
银冽耳朵够好,不用接电话也知道那头说的什么,于是上前一步,直接对着电话说:“王总客气,既然是封家的大客户,这都属于业务范围内。不过夜里的生意难免招惹夜里的‘脏东西’,今日要不是我在,恐怕闹出大事,往后还是换个生意好。”
他语气拿乔,说话时几乎贴在封序南手背,两人靠得极近。
封序南第一反应是,这祖宗也狗得不遑多让。
第二反应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他想,明明是不爱洗澡的人,身上居然有股野草的清冽味。
闻着……很干净。
就在封序南难得出神的这一秒,离他很近的那双绿曈微微一抬,和他对上视线。
下一秒,一束光从银冽肩上亮起,刹那间蔓延四方。
他们站着的地方在会所迎宾门前,头顶是几盏射灯,除了封序南,谁也没有注意到,所有的光亮是从落在银冽肩头的这盏灯开始。
“好了王总,来电了。”
银冽说完,袖手一退,又在来电的小骚乱中径直往门口走去。
电话那头的王总不免又是几句客套来回,最后封序南沉默几秒,还是请他今晚先歇业,明天他再来检查一遍,确保“脏东西”不在了,到时候再营业还不迟。
左右也没人能猜出,大半夜的封家老祖宗为什么要让盘城夜生活停摆,总不会真是因为什么《治安管理处罚法》噪音扰民吧?
三言两语,那个不知哪来的“脏东西”就这么美美把锅背走了。
封序南走出云阙雅阁的大门,就见银冽站在停车位边上,被几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她们问银冽他的白发是假发吗,美瞳哪里买的,接下来要去哪里玩,要不要一起去续摊喝酒。
银冽不知道她们是哪来的小娃娃,见她们一个个的都不怕自己,就指指胜岁园的大门:“大半夜的当然是回去休息。”
姑娘们纷纷惊呼,说他开玩笑呢那里明明是个景点,然后开始争论起来胜岁园卖不卖门票,算是几A的景区,有个短发的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进去玩过。
银冽脸色开始不好看的时候,封序南从身后出现,跟他说:“回去吧。”
银冽回头看见他,没说什么,抬腿跟他走了。
奇怪的是,那几个从会所里跟他到门口的姑娘这次不跟了,就都停在原地,好像还偷笑。
银冽走出几步,才说:“这年头的小娃娃已经不怕我这样的人了?”
封序南看他:“哪样?”
银冽笑了,没答话。
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从密狱假释回到盘城,那时别说是外头的陌生人,就算是封家自己人,也没几个见到他不变脸色的,随便吓尿个老人小孩那都是顺手的事——更不用说闭塞非常的几十年前。
白发绿眼,非人之物。
这在话本里都是吃人的妖怪。
他太习惯那些异样的视线和恐惧,早就习惯到不生气了。
然而第二次入狱又禁闭二十年的银冽根本猜不到,二十年后的人类社会能有多复杂的外貌类型,别说白发绿眼,没头发没眼睛的走在路上,路人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这什么角色也COS得太真了。
银冽不知道,他只是挺久违这个感觉。
走在路上,没人躲着他。
像个纯粹的普通的人。
当然,这些事他还没想跟第一天认识的小侄孙子说,话锋一转道:“这两个会所,一直都这么吵吗?”
此时两人已经进了胜岁园的大门,因为王总答应了歇业一晚,四周光源还在,但着实安静了许多。
封序南搬进来那天就已经习惯夜里的动静,现在感觉到直观的差别,于是也没说什么,还是那句话:“……中堂隔音遮光都不好,九叔公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回廊上的壁灯青幽幽地亮着,银冽走在前头,闻言停下脚步,就这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懂,这不是吵不吵的问题。”
他刚才在前台说的那句话——胜岁园与会所不是一路的。
那句话不只是托词和嘲讽。
《阳宅三要》中记载:“神鬼之宅毗邻欲海,如置丹炉于寒潭,非焚即涸。”
“声色犬马之地,阴盛阳衰,闹出人命都不算新鲜事,当时的家主肯定知道,”银冽站在清幽的一盏灯下,眉眼冷冷落着,“但按你说的,当初封家为了胜岁园,无法的情况下才答应建立会所,甚至由主事的亲自做了开业道场,我想也是暗中做了化冲。”
只是三年过去,上任家主暴毙,不管当初他留下的是法阵还是风水局,现在都已经无人维护。
更何况这种局势,就算有高手做阵,也很难抵消会所歌舞喧嚣产生的浮阳之气,久而久之,胜岁园虽然留着,也只会慢慢耗成一座空壳。
“不管那个王总当初是不是好心,家门口这两座会所建成的时候,封家就是又靠近悬崖一步。”
跟这比起来,一个年缴费超过百万、足够养活档口的大客户,两者孰轻孰重,银冽不知道封序南会怎么取舍。
死局之中,最容易的走向就是一步错步步错,然后满盘皆输。
至少当年的封家家主是选了后者,从而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封序南当下没有做出回答。
银冽并没想立刻就听到答案,这种事对于临危受命的晚辈来说,现在能够犹豫片刻都算是理智的。
他回过身继续走,两个人沉默地过走回廊,很快就到了中堂大屏风前。
四周悄然寂寂,这古宅的阴森就从无声的夜里透出来。
封序南把过道的灯也开了几盏,准备送银冽进去。
后者却站在门厅前,忽而转身望向他:“封序南,你记住。以后我做的事跟你可以没有关系,有什么不方便承认的,你就挂到我身上。”
他的意思很明显,譬如今晚的事,如果不按照这样委婉的方法解决,还可以实话实说,停电也好,闹事也好,都是银冽自己干的。
封序南在幽黄的光影下回视他。
蓦地想起刚才会所里,灯亮起的刹那。
那时的璀璨和此时的黯然,像照出两种不同的银冽。
不到三十岁的人在银冽看来跟小孩没什么两样,封序南一瞬的神情落进他眼里,于是银冽嗤笑一声,回身进了中堂:“……小屁孩。”
雨后潮湿的空气里,他的声音显得干冷而遥远。
“别不好意思,我在封家一直是这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