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楚虞。
混沌的虚空中,一直有人呼唤,唤他名字。那道声音自遥远处传来,楚虞寻找,却始终走不出黑暗中。
不要找我。空旷幽远的声音隐藏着严肃的嘲讽,淡淡提示他。
你是谁?
楚虞,你还不能死。
他听到答非所问的话,忽地住了脚步,黯然思索着什么。他的脑海空空,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楚虞踉跄几步,却发觉幽暗消去,淡淡的光芒笼在身上,犹如洒下一天一地的月光。他方才发现脚边淌着一条长长的河,岸堤长满西北荒漠里的芨芨草,河面上却泛着许多江南云舟,他目光柔润,一时恍恍,宛若深陷于一张用柔软羽毛编织的网。
一叶舟缓缓驶过来,撑舟人戴着斗笠,容貌全压在宽大的竹斗笠下。那人从舟上走下来,灰白的身影始终隐在暗处。
我这船只接一人,再等等吧。他开口,远眺前方,并不是对楚虞说话。
楚虞回头,才知身后站着有不少人,似乎都排在岸边等待过河。
接我吗?楚虞疑惑地问。
那人抬了抬斗笠,露出半张脸,摇摇头,声音落寞又婉转。还没到时候。
为何?
你是生魂,此乃死地。孩子我带走了,别担心,我来照顾她。
楚虞被他的话怔住,撑舟人不知何时怀中抱了一个襁褓。楚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小襁褓,心中哀戚莫名,脚下生根似得不愿离开。
走吧,你再想也想不起来。那人慰道。
是啊,又没死别碍着我们上船!
就是就是,你看看后面又来一帮。
哎呀,战乱嘛,都是短命鬼!
身后的一众死魂嘀嘀咕咕。楚虞头痛欲裂,似乎硬要冲破什么桎梏记起一切。
楚虞!撑舟人严厉的口吻刹那间惊破他的思绪。
楚虞望着他,熟悉的称呼要到嘴边,却道不出声,眼波流动中有大滴大滴的泪水坠落。
一片片流云浮动,泪滴拨动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弯弯曲曲的身影。
撑船人叹一口气。回去吧,我会照顾好她。说着,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压低斗笠,赤足淌过浅水,登上云舟,手中抱住的婴孩倏然嘤嘤哭出声,细细软软,直惹人心痛。
楚虞双唇翕张,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弱弱的哭泣攫住他,如拉扯在神经上的刀子,割裂成丝。而不能发声的窒息感如同毒蛇缠紧脖颈,温和地夺走呼吸,视线中远去的云舟化为黑色剪影。那些拼命也搜索不到的记忆猛然在脑海爆发,楚虞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被吸干,一滴一滴融进每一场记忆里,眼看那些干瘪的画面变得血肉丰满,残酷而冷厉。
我的孩子。他猝然开口,浸透泪迹。什么......都没有了。
此刻,什么都没有了。
更漏三刻,裴英熄透烛火,他在楚虞的病榻旁设了一张床,夜夜守着,从楚虞回来那日算起,已有半个月了。
年轻的军医侧卧躺下,目光一动不动望着楚虞。
“你睡半个月,我守半个月。”他悄声,“快醒吧。西凉要撤军了,你若再不醒来,连她小小的坟塚都见不到呀。”裴英兀自喃喃,“我那日听见了,你和大将军的对话,你们为她取名萧归。那孩子眼睛长长,肯定是个美丽的姑娘,就是头发微黄,看着不够健康,不过若是长大,想必也能养得健健康......”
“别说了。”寂寂中响起气若游丝的声音。
裴英慌得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楚虞,他快速膝行几步到床榻旁,不由分说捉住他细瘦的腕诊脉。
“先生。”年轻人目光惶惶,不敢直视楚虞,他不知楚虞听到哪一句,“你何时醒来的?”脉象仍然悬弱。
楚虞睁开的眼睛平视上方,眼神中毫无情绪,开口道:“坟塚。”
裴英咽下了口水,喉咙哽住,不知该说什么。
“她长得好看?”楚虞温温地问,声音里藏着一丝沉迷于骄傲的欣喜。
裴英认真点头:“好看。”
“你出去吧。”骤冷的语气。
“她.....”裴英猜不透楚虞,只想多说几句宽慰的话来,却再次被打断。
“出去吧。”收束着痛楚的语气。
裴英下意识地瑟缩起手指,暗暗捏紧衣角。
“哭会好些。一切.....总会过去的。”
静默,没有一阕回声。他转身抱起地上简陋的床褥,走出牙帐。
一连几日,楚虞从不提那个孩子的事。那个名叫萧归的女孩,仿若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西凉军易帜,众人拥戴下,萧猛拜大将军,监军之权仍为楚虞所有。而此刻,西凉军眼里,代表周廷的中书令楚虞不过一件破败的摆设。迢迢之外的中京危在旦夕,兴州乱兵四起,幽州紫龙军早已拔营撤军,其野心昭昭,不言而喻。此时,西凉三十万军救不救中京,成为关键。
楚虞自醒来便事无巨细地过问军情,萧猛并未隐瞒中京求援之事,只问他作何打算。
话一出口,楚虞便捕捉到其中之意,静道:“将军为西凉谋算好了。”
萧猛默认。
“西凉乃边陲重地,拥兵自重数十年。将军想自毁萧氏一族忠仁武烈的美名?”
“你误会了。”萧猛解释道,“我不会釜底抽薪,但也不会雪中送炭。”
楚虞闻言,轻轻点头,道了句:“足矣。”黑白如墨的眼中扯起水幕,眼底的思绪明明灭灭难以看穿。
“请将军为我备匹快马,我要速回中京。”
“可你的身体?”
苍白的男人笑了笑,并不理会这句关心,他的手下意识抚在胸口,可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眼尾燃着一簇苍白火焰,转瞬熄灭。
“他在瑟珠山坠崖。”声音有点喑哑,却沉稳如常,“若将军还念旧情,请把小孩子的灰撒到山上。”楚虞知西凉风俗,夭折的婴孩要火化入葬。
萧猛定定凝视楚虞,半晌才应道:“好。”
“多谢。”形销骨立的男子缓缓行了礼,再起身时,神色从容,冷的如一面镜子,“希望再与将军相见之时,我们不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