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知道,血锤带他去的方向是阿勒坦。
尽管眼睛被蒙住,他仍能从风的气味中辨认地貌,阿勒坦近菖蒲海,那儿是草原泽地,冬天再冷也不会完全冰封,只是沼泽腐臭的气息会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游牧在菖蒲海周边,牧民们焚烧牛粪的气味。
他们没有进城,是在靠近阿勒坦的城南郊外勒马。血锤拆了蒙在他眼睛上的布,光线很刺目,楚虞适应片刻后,看到马停在一座毡房外,百步外,三三两两坐落着牧民的帐子。
“锤子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他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楚虞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没有转头去看那孩子,或是说,他不敢去看,像追逐了那么久的愿望突然实现,你在心中的第一反应很害怕那是假的。
血锤没急着回应那孩子,反是饶有兴味看着马背上的楚虞,问道:“怎么?楚大人,他就是楚淇。”
“锤子叔叔。”那孩子走到血锤面前,疑惑地看着楚虞。
血锤对楚虞嗤笑了一声,便将男孩抱起来,从衣襟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那只沾了血的流星锤被他抛开,嗵的一声砸在草地上。
血锤腾出一只手将男孩扛到肩上,楚虞望着那孩子,瘦瘦小小,像风里的芨芨草般脆弱,他身量不高,五岁了,看着尚不如洛洛壮实,稚嫩的眉眼间依稀可见两位父亲的轮廓。
“喏,玛仁糖。”粗糙的手指小心拆开油纸,怕是弄碎了什么。楚虞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孩子,楚淇深蓝的眼睛里透出兴奋,发现包裹着糖浆的果仁碎开时又闪过一星半点失望,他说:“糖碎了。”
“唔,没事。”面对楚淇,血锤出奇地有耐心,他捻起果仁塞到楚淇嘴里,“很甜的,不过方才打架时碎了。”
“锤子叔叔你又去打架啦......”
“是啊。”
“那你受伤了吗?”
“我可没受伤。”
楚淇嚼着玛仁糖,目光落在楚虞身上。他思忖着,那个大人怪怪的,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但眼圈红红的,好像是要落泪了。
“嗯.... 这个人.... 受伤了吗?”楚淇指着楚虞血迹斑斑的衣衫,“他流了好多血。”
血锤点点头,他把楚淇放下来,半蹲下身,对男孩说道:“这是侯爷派给你的任务,要把这个人看紧了。”
“不让他逃跑吗?”
“对,不能让他死了,也不能让他逃跑。”血锤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能不能做到?”
“能!”楚淇煞有介事地点头,他走到楚虞身边,仰着头道:“我叫楚淇,你快下来,跟我去屋子里换衣服。”
楚虞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的泪直直坠下,他笑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楚淇见他哭了,安慰道:“我知道受伤很痛,走吧,我去给你上药。”
楚虞笑着,但眼泪仍不止,他伸手想去摸摸楚淇的头,却被楚淇警惕地躲开,那只苍白的手掌滞在半空中很僵硬。
“淇儿....”
血锤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毡房前只有楚淇和他,男孩一改方才活泛的模样,稚嫩的脸庞神情很冷,眼神只有疏离和戒备,他并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走吧。”
楚虞跟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走进毡房,房子里很温暖,楚淇熟练地掀开锅看了看煮在里面的食物。
“你在这儿生活多久了?”
楚淇没有回答,他并不是一个心肠好的孩子。
“喝了。”一碗黄褐色的水放在楚虞面前,楚淇盯着他。
“这是什么?”
“喝了。”孩子的声音很冷,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你只是侯爷的药人,不要问那么多。”
楚虞望着自己的孩子,他端起碗,嗅到辛辣的味道。他猜测这东西会让人失去行动力,他在楚淇的注视下喝掉了一整碗,迎着他的视线温和地笑了笑,“我喝光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多久了?”
楚淇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他,“半年。”
“你一个人生活吗?”楚虞看着孩子熟稔地收拾打扫,心中很痛。
“锤子叔叔和我一起来的。”
“从幽州?”
楚淇默默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男孩的面色依旧很冷,他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拿出,对楚虞道:“衣服换了吧,我看看你的伤。”
“你这么小,为什么会清理伤口。”楚虞的语气中有不易发觉的颤抖,他接过衣服时看见了楚淇细瘦的腕臂间留有疤痕。
“练功不好就会挨打,治疗那些药人的时候也要处理些伤。”
“是谁...”
楚淇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在他看来送到自己这儿的,都是要为吴质试药的人。他曾经被那些发狂的药人伤到过,才想到找那种可以麻醉身体的草药熬成汁喂给他们,以求自保;但这个人很奇怪,那些沦落至此的药人,要么苦苦哀求,要么拼命逃跑,但这个人仿佛不在意自己为何在此地、为何喝下药汁。他的目光全部投注在自己身上,竟令楚淇产生了一种不知所措。
“是谁伤了你?”楚虞抓住男孩的手腕,拉开袖子,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都是旧伤疤。
孩子的神情十分淡,他拉下袖子,深蓝色的眼睛垂下视线,对楚虞说:“能活,已经很好了。”
芒箭穿心般,整颗心都被楚淇的几个字剜得满目疮痍,他没有办法冷静,楚虞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他喃喃说着对不起。
楚淇本想推开他,但却听见了楚虞道歉的声音,他突然很想哭,“你是我的爹爹吗?”他问楚虞。
其实楚淇对许多送到这儿的药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因为锤子叔叔曾经答应过,要把他的爹爹找回来,但锤子叔叔从来不告诉他哪个会是他的爹爹。
楚虞托起楚淇的脸,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爱与悔恨倾吐而尽:“淇儿,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爹爹,我一直在找你。在你很小的时候,爹爹把你弄丢了。”孩子不知从哪句话开始流泪,楚虞擦着他脸上的泪,“对不起,对不起,爹爹会保护好你,对不起......”
“爹爹....”楚淇呆呆地喊出这个称呼,仿佛美梦来得太突然,他有点害怕。
楚淇问过许多药人这个问题,他的希冀早在一次次询问中被打碎。那些处于极度恐惧中的药人会连连点头,欺骗他,趁机逃跑,甚至想趁机杀了他;有些药人则口出恶言,说他跟着吴质,将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世上没有哪个父母,会想要这样恶贯满盈的孩子。楚淇坚信自己是被抛弃的,也许父亲母亲一眼看出这个孩子会变成坏人,所以将他丢弃,就像那些人回答的那样。
“别想骗我。”泪痕未干,可孩子一把推开楚虞,冷道,“你不过是想逃走,不用装作是我爹爹来骗我。”
“淇儿.....”
楚淇本想离开,但他实在贪恋楚虞的怀抱,于是生硬地做起了交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但在你死之前,应该都会被我看着。”稚嫩的声音要装作自己已是大人,楚淇继续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小孩就好骗,你若是敢逃跑,血锤会杀了你。”
男孩铺垫了很久,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但我觉得你装作我爹爹,装得很好,若你死之前都愿意装作我爹爹的话,我会好好照顾你一些。”他努了努嘴,似乎觉得不够,“试药很疼,我琢磨出来了一些方法,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
“你愿不愿.....”
楚虞打断了他,“好,我答应你。”
楚淇心头有些雀跃,但又不想让楚虞看出,点头道:“我会做到的。”
“要不要写个字据?”楚虞望着他,问道。
“不用。”听到写字,楚淇像一只被捉住尾巴的小兽,突然有点炸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静静望着楚淇,自他腹中而出的孩子,上一次怀抱着的是襁褓中的婴儿,现在,他像个小大人似地在与自己作个交易。
“好,”他露出一个蜡白的笑容,对自己的孩子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