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通话挂断,我感觉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我要去武汉,去到她身边。
我知道,武汉封城,道路已经封锁,自己应当很难抵达,可是总该会有办法的吧!
我知道,即便去到武汉,自己也没什么用处。毕竟,我既无法分担她的病痛,也没本事治好她。
我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废物,现在动身去往武汉很自私,除却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根本没有半分益处。恐怕,不仅没有益处,我还会给许多人添麻烦。
可,纵然百害一利,我也还是要去。
因为,我必须得离她近些,再近些。因为,如果距离她太远,我怕自己会担心到死掉。所以,我要去武汉,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所以,纵使以后会被她狠狠教训,甚至免不了挨一顿胖揍,我也必须得去武汉。
我愿意被她揍,只要她好起来。不,她一定能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对,我必须去武汉。
现在就出发。
翻身起床,收拾行李。
早起的老苏听到动静,推开卧室,问我:“怎么了?怎么突然收拾行李?”
他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我手上的动作。我怔了一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隐瞒:“没怎么,我就是刚接到鸿薇姐电话,她通知说我们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挺急的,一会儿就飞。”
出于退休记者的敏锐,老苏分明捕捉到了我语气里的慌乱,追问道:“小然,你说实话?是不是小雅那边出事了?”
我转身直视他的眼睛,某个瞬间,嘴角不由地动了动,几乎将实言相告。可瞥见他鬓角花白的发丝,我到底还是没能直言,只硬扯出一抹微笑反问说:“爸,你胡思乱想啥呢?唐雅她好着呢,之前我跟她视频通话的录屏不是都给你和老妈看过吗?你看她像出事的样子么?”
老苏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我趁热打铁:“咋滴,老苏?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要不我现在就给唐雅打个电话,好让你求证一下。”
为免唐雅后顾之忧,老苏和老妈来北京的事仍在保密状态,我笃定他不会让我给唐雅拨电话。
果然,他摆手道:“算了,算了,这么早,打搅她干什么?”
我转身继续收拾行李,同时用打趣的话掩饰自己的心虚:“对嘛,老同志要学会淡定,别跟我妈似的整天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你得晓得,平心静气,照顾好自己,少给我们年轻人添麻烦才是正道。”
老苏在我的屁股上浅浅踢了一脚,骂道:“小兔崽子,你皮痒了是吧,敢埋汰老子?”
我忙赔笑:“不敢,不敢。”
将老苏忽悠开后,我飞快装好行李,带上证件,拖着行李箱来到龙凤胎卧室门前。轻轻推门而入,望着尚在酣眠的兄妹俩,心绪稍定。为兄妹俩掖掖被角,而后借着微光用手机拍几张照片,随后悄悄退出卧室。此时,老妈已守在门厅旁,毋须多问,这必是老苏的杰作无疑了。
未及我开口,老妈先道:“你爸说你临时安排出差,现在就走,几点的飞机?去几天呀?”
一个谎言,得用一万个谎来圆。
自小从不撒谎的我,近来却成了大骗子,谎话一个接一个张口就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飞机是八点半的,去多久我没问,回头等我问清楚再跟您汇报。”
老妈道:“八点半的飞机,那吃了早餐再走也来得及,你爸已经去买了,马上就回来。”
哪里有什么八点半的飞机?
早餐当然来得及。
但我怕留下来言多必失,于是谎称:“路上得一个小时,还得过安检,早餐肯定来不及,我到机场随便对付一口吧。”
话说完,我推着行李箱出门。
老妈随后相送,边走边唠叨:“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天天熬夜,厚衣服带了吗?这个天儿,上海天气也不知道怎么样,会不会冷。总之,春捂秋冻,你多穿点没坏处。还有小雅那边,有消息随时告诉我和你爸,别整天报喜不报忧,那样我们更担心……”
听着听着,我眼眶渐渐湿润,嘴巴却一如既往不着四六,道:“好啦,好啦,我算是知道,为啥唐雅总嫌我絮叨了,敢情都是打您这儿继承的优良传统。”
电梯下楼。
楼底,碰到买早餐回来的老苏。老妈开口便是埋怨:“怎么去这么久?小然这都要走了。”
事实上,老苏回来的已经够快了。
老苏挺无辜,却也不敢反驳,只向我道:“回去吃了再走吧,也用不了几分钟。”
我固执己见:“不了,你和妈吃吧。”话说完便抬脚,下了台阶我又转身交代老苏说,“对了,爸,我把车钥匙放在门口的钥匙盆里了,回头接送孩子的时候你可以开我的车去。我那辆车是电动车,没有限号,就是你到家之后别忘记充电。现在天冷,电动车里程掉得快,你就不要等表显电量低的时候再充了,别回头再把你撂在半道上。”
老苏道:“不限号的时候,我还是开小雅的那辆车吧,油车我开着习惯。你那车加速太猛,一窜一窜的,我开着心慌。”
我笑,提速快还不好?
老妈出头替我主持公道:“儿子咋说你咋办就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老苏瘪瘪嘴,憋了半晌,终究没敢再言声。
我真好奇,老苏这两年为啥忽然就开窍了,变得如此听老妈话?总不至于是因为我榜样当的好吧?
——02——
走出小区后,我首先给鸿薇姐拨去电话,一则与她请假,二则同她串口供,以免我向爸妈撒的谎穿帮。鸿薇姐深明大义,对我向二老的隐瞒表示理解与支持,并赞同我前往武汉照料唐雅,嘱咐我有事随时联系她。
然而,她话刚说完,手机就被苏秒抢走了。
这货隔着手机,劈头盖脸对我一通训斥,说:“苏然,你是疯了吗?这个时候你到武汉去干什么?嫌自己命长吗?再说了,你去武汉能干什么?去给人医护添麻烦骂?你给我听好了。现在,原地转身,立刻给我滚回家去。”
好多年没挨过训,我被他骂的有些懵,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鸿薇姐又拿回手机,柔声细语地打圆场:“小然,你二哥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要不你还是先到我们这儿来一趟,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手机那头又传来苏秒的声音:“这事没什么可商量的。苏然你听好了,如果你非要去武汉,我现在就给三叔、三婶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先是被骂,后又被要挟,我的心情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愤怒。
抑或是,恐惧?
又或者,只是因为,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凭空刮起了一阵冷风,那寒冷冷得令我颤抖。
总之,我一个三十多岁奔四的老男人,居然很没出息的站在马路旁掉起了金豆子。我不仅哭,还边哭边嚷:“哥,我就是怕……怕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守在她身边……我将来会后悔,会活不下去……”
苏秒这货打小脾气大,嘴巴臭,却偏偏拿眼泪没办法。幼时,他一欺负我,我就哭,我一哭他便手足无措,想尽办法来逗我乐,什么糖果、玩具、扮鬼脸……无所不用其极。
彼时,我总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憋着坏,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可长大后再想,我觉得他待我其实一直不赖,就是偶尔说话太凶、太狠。当时总觉得受他欺负,说到底,无非是不太能消化他那噎人的表达方式。事实上,他待我从未如唐雅待我那般,动辄拳脚相向,反而时有讨好,经常会给我送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小零食、小人书……
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无论唐雅如何待我,我都追着缠着同她亲近,可对时常讨好我的苏秒却那般疏离。
他的口吻依旧恨铁不成钢,但口风却有松动:“好了,遇到点事儿就哭?什么死呀活的,能解决什么问题?”他长叹一口气,“哎,算了,你先来我这儿,我给你想办法。”
我见缝插针,顺着杆往上爬,说:“谢谢二哥,办法我都想好了,你只要帮忙瞒过我爸妈就可以了。”
苏秒半是诧异,半是怀疑,问:“办法你都想好了?什么办法?靠谱吗?”
我说:“我打算找唐风帮忙。他们公司一直在筹备物资支援武汉,肯定有出入武汉的通行证,我可以随物资押运的货车进武汉。”
手机那头没了声响。
良久,才又传来鸿薇姐的声音:“小然,那你在路上做好防护,千万要注意安全。家里就放心交给我们,我和你哥会经常过去照看三叔和三婶儿的。还有,你人在外边,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记得随时给我们电话。”
目的达成,我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