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发现自己在黑暗中醒来,四肢冰凉,心脏却被火焰灼烧。那火仿佛从他的近心端缓缓燃起,一寸寸地沿着血管爬行,炽热而又缓慢,像某种有意识的惩罚,在体内悄然蔓延,最终占据四肢百骸,灼烧着他的头颅。他想要挣扎,想要喊叫,可身体却像被锁链缠绕一般无法动弹。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他听见自己牙齿咬合的声音,像冰块破裂,又像骨头在烈火中爆开。
眼前浮现出那片熟悉的穹顶,火光如潮水般卷来,尖叫、哭号、爆裂声混杂其中,黑塔的轮廓在火海中如幽灵般挺立,仿佛永远无法逃离的梦魇。
他又回到了这里——兜兜转转,困于此地。
焚烧的灰烬像黑色的大雪,遮天蔽日,他闭上眼,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艾伦,赶紧回忆梦外的真实世界。到底发什么了什么?自己先是被碎石击中,从悬崖上坠落,随后陷入了意识丧失。这之后又过了多久?为什么现在只能感觉到疼痛,却什么都看不清?
我是瞎了吗?我的四肢还能用吗?姐姐在哪里?她一定因为我的失踪而深陷痛苦。我后悔了……不应该轻易接受挑衅,以后该怎么办?姐姐该怎么办?
他觉得有灼热的液体透过千疮百孔的身体缓缓渗出,是血吗?体温正在迅速流失,像被打开了无形的阀门,从他体表一点点被风带走。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尽可能关闭四肢末端的血液循环,把热量集中在内脏周围。
可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缓解,作为向导的能力虽强,却终究不是万能——尤其在这种失温和失血的状态下,持续操控身体在节能状态是不可能的事。
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后悔过。他不想死,也很怕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和姐姐一起去gamma星,还不能死……要陪林赛完成实习,还不能死……
他开始颤抖,那是末梢血管开始关闭时本能的反应。肌肉抽动、呼吸急促,牵动全身的伤口,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肺泡里撕出火焰。他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开始减慢的声音。
血管痉挛带来的剧痛让他几乎彻底丧失了理智。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否还在继续失血,四肢的感知如同泡在冰浴中一样麻木。他尝试用手去压迫可能的伤口,却发现手指如同灌了铅,软绵无力。伤口太多,或者说,他连伤口的位置都不再确定——他的全身都像在流血,每一寸皮肤都像开裂了。
骨折的感觉是确凿的。他努力判断是哪几根断了——肋骨?胫骨?腓骨?只要不是骨盆或股骨,还不算最坏。他安慰自己。
忽然,在身体深处一阵新发的剧痛中,眼前白光乍现,记忆又翻涌而出——黑塔,冲天的火光,四窜的人群中,那名女人抱着他,泪水划过脸颊,却语气坚定:“永远不要暴露你的精神体。”
“为什么?”幻觉中的他问,“它从来没见过太阳,好可怜。为什么不能放它出来?”
“因为太阳会杀了它。”女人的声音已经远去,却如诅咒般回荡在幻觉中,“它不属于光明。”
他在焚天的大火中,看着年幼的自己,那么悲伤,那么疑惑——
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该往何处去?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外力——有人在他的肋骨周围迅速而熟练地进行包扎,加压止血。那布料一圈又一圈缠绕,每一次收紧都像是在拧动他最后的神经。他想叫,但喉咙里只溢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然后,他被拖动了。疼痛再次像洪水一样涌来。他的后脑勺与粗糙的砂地反复摩擦,身体每一块断骨都在哀号,肌肉在撕裂的边缘剧烈地颤抖着。与那种多发骨折带来的剧痛相比,头皮的擦伤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他无法看清拖着他的人是谁,甚至无法转头。他只能听见沙尘掠过上空的怒吼,以及脚步声,还有咒骂声。
听声音,应该是个素质非常低下的中年女性,骂出来的东西真是集天下脏话之大成,有些甚至从未听过。这个词和那个词还能这么组合吗?哈哈。
无法确认那人是出于善意,还是算计。但大脑因为缺血越来越迟钝,无法再进一步思考。
他心里升起最后一个念头:至少不会死在这里了。
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艾伦在昏沉与灼热中醒来,像是从一场持续焚烧的梦中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烘烤过度的湿抹布,浑身发烫,大汗淋漓,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沉重又毫无知觉。睁开眼,视野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透过高度散光的眼睛看到的世界。
鼻腔干得要流血,有什么东西硬邦邦地抵着鼻孔,他费力地吸了一口气,干燥、刺痛,像被粗砂摩擦。他低低地哼了一声,随即意识到——那是鼻导管,连接着一根旧得发黄、外壁还有灰尘痕迹的氧气管,氧气嗡嗡地输送进来。他一偏头,看到枕边的监护仪,心跳和血压的数字在闪烁,显示他“还活着”,虽然不算健康,但至少没死。
这显然不是正规医院。
天花板斑驳,干裂的墙皮摇摇欲坠,四壁被白色油漆胡乱抹过很多次,深一块浅一块。床单不是医院标准的洁白,而是某种泛黄的棉布,隐约能看出旧日图案的痕迹,边角还打着补丁。房间里一共5张病床,大通铺,除了他那张,其他都是空的。角落里摆着看起来像是二手市场捡回来的血气分析仪、心电图机,旁边的旧橱柜里塞满了袋装液体,透明的盐水和淡黄色的营养液混在一起,贴着用手写的标签。
他动了动手,发现静脉通路已经建立,一根导管插在手背上,棉签和胶布打着斜角,专业,却不精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托盘,里面装着注射器、某些不知名的透明袋子,部分里装着透明液体,部分是空的。
“你终于醒了,真是个奇迹。”她低头给调泵速,语气毫无起伏,“大难不死——必有后难。看看能不能熬过这次感染吧。你这种坠崖伤,在我手上都是接一个死一个。要不是你是个向导,体能和恢复能力比一般人强,早死透了,我看到就烧了埋了。说实话,看你长得挺帅……哼,好多年没见过年轻小伙子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不丑不臭不胖不混矿山的正常男人,我才想花点心思治治看。”
艾伦试图开口,却只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眨了眨眼,喉咙干得像吞了钉子。他费劲地挤出一句话:“谢谢你……但,这里……是正规医院吗?”
那女人斜了他一眼,语气立刻变得嫌弃:“当然是正规医院了,不然你那肾上腺素、抗生素、生理盐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年还有官方统一进货呢!别看破了点,药是正经药,人是正经有医师资格证的,命都救完了,你还挑地方?”
她放下托盘,麻利地摘下笔帽,从搪瓷盘里掏出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表格,展开压在病历夹上,熟练地开始填写:“姓名?年龄?户籍所在地?趁你还清醒的时候赶紧说。”
“25岁,艾伦·克劳德,A星东城区——你……是医生?”艾伦费力地问。
“医生、护士、药剂师,全是我一个人。”她头也不抬,“你运气好,27年前我刚调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有个像样的妇幼保健院呢。后来人越走越少,10年里新生儿只有不到80个,上头就把我扔到这个矿山医院了。以前还有四五个同事,现在——”她顿了顿,抬头,“就剩我自己了。我真的是想辞职很久了,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糊涂,到现在还留着,明年我一定要辞职了!再也不干了!”
她停下笔,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要再摔下去一次,就真救不了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辞职去逍遥快活了。”
艾伦本来还担心那种都市传说。那种说不清是真是假,却在灰色地带流传甚广的故事——在很多悬崖下,尤其是几乎没人管的边塞,总有人跳下去自我了断。而那些尸体,并不会就此长眠。相反,有人专门“经营”这类生意:守在悬崖下,或雇佣巡查,每发现一具新鲜的尸体,身份、器官、信息,甚至精神残留——只要能提取出来的,全都可以转化为钱。而像他这种向导,更是价值不菲。
但现在看来,救他的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太好,精神状态也……挺“美丽”,但确实不像个会把他挂牌出售的坏人。
这个人叫华莎。他从她几乎不停歇的碎碎念中得知了她的简史——她曾错误地学了医,错误地选择了妇产科这个夕阳科室,错误地相信边塞的生育率比大都市更有希望。最后,她错误地上了一条贼船,却始终没下定决心跳下来。就这样,在下沉市场一晃就熬到了五十岁。
“……你这种坠法,说真的,亏你命硬。你知道第四平台距离上头有多远吗?还好我眼尖,正好走出办公室来外面摸鱼,正好就看到你掉下来。头一个赶去看你那堆烂肉的时候,我都不想捡回来,”华莎边说,边不轻不重地在他大腿上拍了一下,“结果你还喘着,我还能怎么办?只好拖回来给你输一输液,缝一缝。”
艾伦虚弱地哼了一声,不知道该接什么,只能默默接收她的吐槽,问:“距离我坠崖过去多久了?”
“17个小时。”
那也就意味着,现在是集训第六天的早上7点左右。他得想办法在第七天下午登船离开前赶回去。
“我说你都25岁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非得玩极限运动?”她给他换上新的点滴液,嘴上没停,“25岁了!是该学着保养的年纪了好不好?男人一上25,全身各方面功能就都在走下坡路了。什么都开始往下掉。”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斜了他一眼,视线精准地落在他腹部以下的位置。
艾伦本就浑身难受,被她那一眼看得更僵直了,几乎原地去世。
“我、我……我不是玩极限运动,是任务事故……”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华莎挑了挑眉,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戏谑:“这么容易害羞啊?我就随口一说,怎么就脸红了?啧……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滴——滴——滴滴滴滴——!旁边的监护仪立刻识别了他的心动过速,发出了急促的报警声。
谁来救救我!赶紧把我从这个女人手里带走,越远越好!
“哎哟,别怕啊。”华莎瞄了一眼监护仪,“我就是调戏你两句,放心,我这儿是合法医院,只接受转账或现金,不接受用那个偿还——除非你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