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衍在大街上狂奔,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将耳边嘈杂嬉笑拉成了静音,潮水般在身后褪去。
转过几个街头后,李府的牌匾映入眼前,孟衍冲进门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门口的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
孟衍跌跌撞撞的闯进前院里,李观山一袭玄衣,手持弓箭,见到孟衍后,声调慵懒道:“哟,我家的探花郎回来了?”
孟衍充耳不闻,径直往自己的院落走去,他此刻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饮酒消愁。
“咻——!”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刚好深深钉入他脚前的青泥地里,孟衍被迫停下脚步。
李观山五米外的桂花树下,半眯着眼玩弄着手中昂贵的长弓,一身玄衣劲装,慢条斯理道:“怎么不理人?”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新衣。”
孟衍声音沙哑:“哥,我想一个人静静。”
“感动哭了?”
李观山听他声音有异,径直朝他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哥能理解,金榜题名,换谁都很高兴,毕竟你是我李家的人,是我的弟弟,不可能差。”
孟衍猛地抬头,却在撞上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时,所有伪装土崩瓦解,他嘴唇颤抖,眼眶发热,急忙别过脸去。
“你……”李观山蹙眉,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强行将他的脸扳回来,却见他满脸泪痕,嘴唇上斑斑血迹。
“出事儿了?”
孟衍泣不成声:“宋遥风……娶的人……就是公主。”
李观山平静无澜:“嗯,此事我早已知晓,倘若没有公主相救,就凭我们,能救他满门吗?”
“他就是个没能耐的,全靠给人当上门女婿,你如今风光无限,正是风生水起之时,哪值得为他伤心?倘若你也想学公主,当那个救命恩人,就用你未来的前途去跟陛下换吧!”
孟衍抹了把眼泪,稍微冷静下来,抿着唇垂头不语。
李观山见他似乎听进去了,继续刺激道:“也不知道公主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唔,应该都挺好吧,你说他跟你在一起,他又怎么办呢?”
“所谓人人为之称赞的君子,不过是一个过誉的虚名罢了,值不了半两钱,龙阳之好又如何,大有人在,年轻时不过冲动一下,终归还是会与妻儿共度余生的。”
李观山似笑非笑:“两年前你是他的书童,可以为他暖床,可以为他纾解欲望,可以为他跪地讨好他,现在你是一品官员家的嫡子,陛下轻点的探花郎,杜应红,你还要为他一个家势落败的伪君子流泪吗?”
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是啊,他现在是杜应红,是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为什么看到宋遥风咳血的样子,他还是想冲上去抱住那个人。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从前为了生存奔波,努力讨好他人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人世间是无趣的,但总有一个人的出现,教他爱上人间。
“教我射箭。”他突然说。
李观山挑眉:“什么?”
“我说,教我射箭。”
孟衍抬头,眼底翻涌着李观山看不懂的情绪:“可以吗,哥哥?”
李观山惊讶地打量弟弟:“你也开始练这个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习武吗?”
“我现在回心转意了。”
……
夜月上升,黑沉沉的天空宁静又安谧,却西风四起,乌云密布,仿佛有什么狂风大雨马上要到临。
今天是宋府大喜的日子,一般人家在清晨便会起来,梳妆打扮,迎接新人,这样显得珍重,但令孟衍意外的是,宋府的轿子一直到黄昏才接到孟明熙。
府上各处张灯结彩,挂着昂贵华丽的大红绸缎,那棵粉嫩的桃花树更是被装扮得喜气洋洋,挂满了祈福的红丝带。
孟衍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草草给自己戴了个白布斗笠,假装官员家的儿子混进了这场临时的隆重晚宴。
路过那棵桃树时,他极轻的皱了一下眉,手中飞出一束袖箭,斩下一截长势极好的桃枝。
桃花簌簌,落得满天都是,院子里正在赏景的宾客惊呼一声:“哟,这桃花树怎么突然断了?”
“许是得知公主喜得传婿,月老特来祝福呢!”
“……”孟衍咬牙切齿,他才不是来祝福的。
喜堂内红烛高照,案几上堆满了精致的点心与干果。
孟衍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紧绷的下巴。
桌上摆着上好的女儿红,他一把抓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
邻座的小姐衣着华贵,见孟衍气质冷冽,穿着殊异,主动搭话道:“小郎君哪个府上的?看着面生。”
“……”孟衍敷衍道:“我没有家。”
“啊,对不起,触及你的伤心事了,那你的家人呢?”小姐面露同情。
“对,父母死了。”孟衍又灌了一口酒。
“……”
小姐见他态度冷淡,气质又阴沉得可怕,讪讪地转过头去不再搭话,孟衍乐得清静,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醉眼迷离的听着耳旁嘈杂的人声。
“听说那明熙公主,可是京城的第一美人呢!皇上手心捧着的亲妹妹,这下与宋府那个成亲,也是天作之合了!”
“宋大少爷姿逸绝伦,俊朗不群,公主美貌如花,才貌双全,我就遥遥见过一眼啊,那叫一个金童玉女,实在登对!”
“去你的天作之合,宋遥风他不配!”
孟衍猛地将酒坛子甩了过去,酒液与碎片磕在桌角,溅的到处都是,邻桌议论的男女尖叫一声,拍案怒骂:“你是哪家的泼皮无赖?如此无理,竟敢闹到宋府来了!”
孟衍眉头一皱,就要发作,袖子却被刚才搭话的小姐拉住:“我夫君他喝多了,莫要与他计较!”
她朝他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不要冲动……”
孟衍眯了眯眼睛,醉眼朦胧道:“多管闲事,谁是你夫君了?小姑娘也不怕惹祸上身。”
那小姐闻言愣了一下,才道:“夫君,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白银呀,小时候我们订过婚约的。”
与此同时,小姐声调忽然拔高道:“孟衍,我是白萤!你还好吗?”
孟衍皱着眉头,把她推开:“什么白银不白银的,我还黄金呢。”
白萤愣了一下,连忙想要扑上前拉他的袖子,被他轻轻松松地躲开了。
孟衍声音明显不悦:“小姑娘,不要动手动脚。”
“我……”
白萤正要反驳,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新郎新娘怎么还不来?吉时都快过了!”
“听说两人去了后院就再没出来,门都关着呢!”
“不会直接洞房去了吧?”有人猥琐地笑道。
“胡说什么!公主都怀孕多久了……”
孟衍猛地站起身,酒意上涌,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愤怒却如火上添油,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正欲离开,那个奇怪的小姐在他背后高声喊道:“孟衍,你清醒一点,这些都是假的!”
孟衍感到莫名其妙,什么真的假的,他只知道——宋遥风,他曾经的爱人马上就要洞房成亲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院方向走去,一路上心脏狂跳,不知道撞到了几个宾客路人,骂声不断,不过他都不在意了。
后院的月光比前厅冷清许多,孟衍曾经在这院子里待过许多年,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很快找到了主厢房的位置,宋遥风的屋子门户紧闭,隐隐透出微弱的烛光。
孟衍放轻脚步,悄悄贴近窗缝。
“明熙,以后我们尽量不要见面了,虽然我很爱你,但这样对你和孩子都不好。”说话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太无情了,你想过我,想过孩子的未来,却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当自己是什么救世英雄吗?”
孟明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声道:
“他不是宋遥风的孩子,宋遥风不是他的父亲,以后也不会是我的爱人,你说想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可你却永远往后退,你把一切后路都留给了我,那你呢?你不管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我爱你。”
孟明熙哽咽道:“我不信,除非你从此刻就不离开我,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你当真想好了吗?”那男子声音低沉沙哑。
“嗯。”孟明熙声音温柔。
孟衍的身子僵硬在窗户前,如遭雷击,酒醒了大半。
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窗缝往里看,孟明熙一身大红色的嫁衣,与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侍卫并肩坐在床上,十指相扣。
“委屈你了。”男子轻抚孟明熙的脸颊:“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直付出了太多”
“不委屈。”
孟明熙轻靠在他肩上,叹道:“宋遥风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孟衍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了,一股热血冲上脑后,他猛地推开了眼前的窗户,跳进屋中,怒喝道:“孟明熙,你对得起宋遥风吗?!”
他千辛万苦得不到的,却被人拱手而送,随意践踏真心,何其可悲!
屋内的两人惊跳起来,那侍卫反应极快,一把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就架在了孟衍脖子上。
“等等!”孟明熙冲上前按住侍卫的手:“不要冲动,他不是坏人。”
孟明熙朝他致歉:“应红少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衍冷声道:“我与公主相识虽不过一载有余,但交深言浅,公主应该不知道,宋遥风曾经的爱人是我吧?”
孟明熙抿唇道:“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
孟衍不可置信:“那您何故作此多举,我当初拼了命的读书考学,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孟明熙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到,杜公子,你应该早就从李观山那里得知宋府的处境了吧。”
孟明熙的目光犀利又明亮:“你知道宋遥风的艰难,所以才选择离开了他,对不对?”
孟衍心头一哽:“我是为了救他一命,倘若没有我哥的帮助,恐怕他早就……”
“你离开之后,宋遥风也离开了书院,没有继续读书。”孟明熙道。
孟衍惊讶道:“为什么?”
孟明熙继续道:“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面不吃不喝,他父亲也拿他没辙,林士绅几次三番上门劝学,却都没有用,他把自己关了半个月,等下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很久了,那一次他离鬼门关还有半步。”
“后来他又给你写了很多封信,可是都石沉大海,如果你真的有那份心思,仔细去看一眼,就会发现他准备死之前,最后抱着希望的遗书了。”
孟衍脑子里有些乱,庞大的信息量将他的思绪冲击的东倒西歪,他努力平静道:“你以为我没有给他写过信吗?三百二十九封信,这几年来,我不信他一封都没看到过。”
“咦?”孟明熙忽然奇怪道:“你没骗我吧?”
“绝无虚言。”
“那就奇怪了。”孟明熙暼了眼身旁一直沉默的侍卫:“他先前一直是在宋遥风面前当差办事儿,从来没有收到你府上的信件一类的。”
“有。”
那男人忽然道,目光沉沉看向孟衍:“在很早以前。你写过一封请柬,叫府里的下人亲自送到了宋府。”
孟衍愣了几秒,忽地灵光一现,激动道:“我懂了!”
李观山曾经叫他写过一封请阑,内容大概就是他打算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妾,并且鄙视龙阳之好的行为,在书信里面狠狠嘲讽了一番宋遥风。
在此之前,宋遥风也多次上府拜访过,但两人还没见到面,宋遥风便被李观山半推半拒赶走了。
孟衍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猜测讲述一番,最后咬牙切齿道:“都是李观山坏了我事。”
孟明熙眨了眨眼睛,忽然绽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应红,事到如今,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孟衍:“什么?”
孟明熙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
裴悯一袭正红色鎏金长衫,月色如华,衬得他刀削般的面容清俊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