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大门前点上灯,灯笼高挂,夜里终于有了些猩红暗黑的光。
“给蕴哥儿开门!”
锦衣千户发了话,狱卒弓腰推狱门去,方推了丝斜缝,吕千户嫌他磨蹭,凶喝一声,推他在地,他额贴地,不敢说话。
余光,晃过职袍下麟纹飞鱼,双刀架在背后一步一震,威慑逼人,狱卒哆哆嗦嗦,只依稀听见蕴哥儿在骂人。
“审个小学士也能审一整天,梁去华这个贱人,塞了这么个稀罕玩意儿来埋汰我!”
两人一前一后入诏狱,吕千户改口:“印佥事,您得好好教训他呐!东厂的阉人真不是东西!”
印蕴哼一声,大步到刑台前,台上满地血腥,挂着血水的肠掉在台边,一人绑着一人跪着,诡异。
小学士见印蕴过来,一激动,最后悬吊的气尽了。
“审也审不明白,你这蠢物,”印蕴一脚踹翻那贴刑官,官靴挑他脸,让他面向自己。
他像被血泡过,自己也成了血人,看不清脸,只辨得出五官还算端正。
吕千户忙上来双手虚捧印蕴的靴,“印佥事,您慎重!”
他朝印蕴打眼色,印蕴又是一脚给他。
印蕴看回那贴刑官,“你要在这边待多久?”
一脚踹得头晕眼花,他拧着眉眼,缓好阵子,虚声细起,快听不见,“梁掌印说,等到我学会基本功,就回东厂。”
印蕴扯嘴角,笑得难看,她不再询问,转身去给没气儿的小学士解绑,传人进来,让人把他尸首抬回家。
按平日习惯,给小学士的案子结尾。案子简单,大姒皇帝溺爱后妃,逐渐不理朝,这后妃还私刑宫人,恃宠而骄,无恶不作。这名学士为人刚直,胆子肥,跑到殿前闹,甚至把左副都御史的旧案翻出来说,斥责皇帝昏庸。
皇帝动气,东厂的、锦衣卫的,不需皇帝提醒,自己就懂了,东厂将人一参,直接拉到锦衣卫这边,又打又骂,逼供背后。
最后么,就是把人家吓死了。
天还没亮,印蕴披了薄斗篷到校场来,端一碗热稀饭,找习惯的位置坐,刚一坐下,上来个人,直挺挺地杵面前。
她挪挪手指,“滚开,挡我眼了。”
他撤一步,站到她身侧。
难得一清早没有冷到发抖,也没有雨,印蕴心情似乎变好了,有心思边用早膳边和他说话,“你是什么人,走得动梁去华这阉人的关。”
“奴婢叫边悯,没什么本事在背后。”他说得小声,声嗓隐隐约约发颤。
印蕴几口喝光稀饭,扯手帕擦嘴,瞥一眼身边,这回看清楚了,昨夜的血下是一张独属于十六七岁的脸,没经过风吹雨打,又挨过一刀,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难怪梁去华会喜欢,边悯没挨一刀前,应当是温润儒雅一挂的,不过现在么,扯不上,顶天了算清秀,精气神完全跟不上。
“没什么本事?那就是梁去华这死断袖又犯病了,”印蕴咂咂嘴,“死性不改,还要我帮他养人。”
梁去华素日唯爱二。一在东厂做掌印太监作威作福,上挑衅提督,下欺压他人。二爱去了势的人,他要求多,要二十以下,会武功,会挣扎人,柔柔弱弱脆弱无骨的,他不爱搭理。
东厂和锦衣卫关系近,梁去华就爱把人塞到印蕴手上,印蕴起初不愿意,但梁去华私底下没少送钱递财。
百无一害,给得还多,印蕴怎么可能拒绝,偶尔骂骂梁去华,自认对得起良心了。
印蕴站起来,一把拎过边悯后领,“自己滚到他们那边去跟着练,甭在这儿奴婢奴婢的,这里不兴你们阉人那一套。”
边悯一愣,没点头也没摇头,起先印蕴并不在意他,当她从衙署回来,他竟然还站在原地。她回来,他心虚地埋头。
今儿衙署说着小学士的事,因为边悯是印蕴带的,小学士本不该死,没有人想要他死,只是震一震人而已,但边悯上刑不知力度,把人折磨得必死,又逢印蕴回诏狱,小学士就咽气了。
小学士年纪轻,才华横溢,皇帝喜爱他,他死了,印蕴就要赔罪,今年该升指挥同知的,指挥使听说这事后,剥了她名,罚半年俸禄,禁两月职务,找了人替她。
除了这桩事,还有另一桩。
最近死人多,死后家里钱财尽空,怪吓人的,百姓害怕,隔三差五就有人报案,眼看马上进到皇帝眼皮子里,印蕴会意过梁去华,梁去华就悄无声息地把案子压下去了。
“你耳朵让人割了,听不懂我的话?”印蕴上手揪边悯耳朵,用力狠,他整个人都歪斜,她将他拽到身前,唇在他耳边翕动,“是不是不想做梁去华的人?”
边悯神色凝住,他绷着下颚,听印蕴的话,不知道该不该答实话,他轻轻转眸,看见他阴翳的面容,肤色白得吓人,唇却沾着微微颜色。总之,不像熊腰虎背的锦衣卫。
边悯阉的晚,长得比正常太监壮,比起来,印蕴才该是那个太监。
提起这些字眼,边悯下意识阴晦起目光,忽掂量起印蕴和梁去华的关系,他很快掩憎,垂落眼皮,嘴上倒实诚,“不想。”
“好啊,你有骨气!”
当晚,印蕴把这事儿转告给梁去华,梁去华给她一笔转告钱,随后就把边悯拖到东厂院子里打,打得皮开肉绽。
印蕴什么都不在乎,她数钱回家,褪一身职袍,着回女装,挽一串菩提子在左手,往寺里去。
拜完佛,印蕴绕到后院,熟悉地走到菩提树下,挖开土,取出刀。
清晨上职,印蕴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每日刑人审人参公务,夜里褪男袍,扔一颗菩提子,菩提子上凤眼朝谁,她就去谁家,谋财害命。
印蕴数钱归家,一般要绕道走,她掰着手数数,数得高兴,迎面撞一人。
抬了头,才发现是边悯,被打得半死不活,从东厂一路扶墙出来,他没力气看路,便撞上她。
边悯早被打得麻木,他完全没看清路,他腿软颤,让不开路,他直愣愣地傻杵,自己是在示弱,在印蕴看来却是在拦路。
从来没有人敢挡她的路,边悯胆子够大,胆子大就得吃点代价。
掌刑千户又如何,印蕴照样一个巴掌下去,打偏他的脸,她使的左手,左腕的菩提子串线崩开,菩提子散了一地。
一巴掌,打碎意识。
边悯捂脸,两眼一翻,倒地昏死。
他不能死,死了梁去华必找印蕴麻烦,印蕴还需要梁去华帮她压一压谋财害命的事,可一直骗一个人,不是什么好法子。
出于自利,亦出于突生的诡异心计,印蕴拖着边悯回寺院。
边悯醒时天气正好,阳光普照进房,伴随阳光,整间房散发很淡的菩提叶的味道,清淡,微涩。
轻侧头,房门敞着,院子里坐着一个女人,背对他,端着什么东西,仰头往嘴里送,阳光蒙了她,她似有察觉回头来。
凶神目光转瞬即逝,边悯立刻闭眼,转头。
印蕴慢慢过来,坐在床边,边悯虽然被用过刑,但到底东厂手段多,这刑没出血,伤在内。
印蕴给边悯把过脉,不仅摸出他还能活,还摸出他脉象沉实有力,超于常人。这只能说明他要么是个假的太监,要么是个会武功的。
到底是哪个,也很好判断,扒他衣服看不就好了。
答案是后者。
印蕴沉默坐着,忘了自己是过来重新给边悯把脉的,手一直放在他臂上,直到边悯觉得不好受,动了胳膊,她才回神,给他把脉。
方一触腕,她指上冰凉寒进腕肉来,边悯又动,印蕴不是好耐心的人,又来一只手,掐住他。
被女人完全握住手腕,腕肉好像被炙,烫得人想砍了这只手。
边悯睁开眼,看见女人模样,吓得呆滞。
印蕴对上他眸中一瞬而过的凶狠阴毒,她略意外,旋即弯起唇角,放开他的手,不张口,只比划,做手势。
她和边悯认识的印佥事长得一模一样,可她更和善,全然没有印佥事脸上那股子狠戾,而且,印佥事不是这样的人,他自私,他多面,砍起人来都是不手软的。
“你谁?”边悯问。
她比划比划。
“你有哑疾?”
她点头,再次比划,指自己,指他,指汤药,指手腕。
边悯读懂了,又不大确定,断断续续问:“你想说,你在救我?”
她莞尔,再次点头。
边悯拉长声音哦一句,“要救我,却又掌掴我?”
印蕴瞧见,边悯伸手向背后,一个拔刀的动作,她看他身子,将衣物还原得天衣无缝,自然没去收他刀器。
她任他架刀,必要时,朦朦眼,蓄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