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楚这一次没有回答。
他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答案无非就是那几种,关于天道、太平的。这个答案太通俗了。
游魂们或许是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忽而统一起来拍打神祠的墙面,像是在掼着杯盏,灵魂破碎的声音比比皆是。
「这些游魂就是那些枉死的人?」
「答案显而易见。」
「那这场秘境就是关于五百年前的事,二位师弟恐怕要遭遇困境了。」
苍云在看见“菩萨”的动作时,就隐隐有了猜想。如今舟若上神的传说,也是证实了这一点。
他笑了笑,话头对上了姜明中:“姜宗主,这个秘境怕是不妥,大多数弟子都不曾了解过几百年前的事,此事不公平。”
“是为不妥,但是”姜明中起身对着他的座席作揖,“拟月盘中的秘境都是看天数,这可能也是澹楚的机缘。”
苍云面前的桌案上的茶盏,一瞬全成了齑粉,他擦拭去手指上的粉末,笑色淡了淡。
***
那些游魂们,好像很想出去,朝着四面八方的墙面扑过去,但是“菩萨”还没有死,他们还留存着的肉身撞上去,随即就是惨不忍睹的血状。
程阙远望了两次,便不忍直视了。
“那我们该怎么解决?”
他声音有些喑哑,尾音拖得老长。
澹楚瞩目已久,他施剑过去,剑气如翻动的秋叶,倏地卷成了一道壁垒。
这道壁垒,把游魂们和墙面完完全全地隔开了。
他舒了舒眉心,似有所定道:“让它式微,或者解决五百年前的因果,心病还须心药治。”
程阙远立刻噤若寒蝉。
浮空而现的几道符,泛着虚影。似乎只是一刻间,“菩萨”就被擒住了。
“自己把头披脱了。”澹楚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它缩了缩脖子,指尖一抬,游魂又开始转而向这个方向飘来。但是壁垒分明,像是另一众鬼魅在跟着它们,又是瞬间,将它们隔开了。
符咒黏住了它的衣领,“菩萨”悬挂在半空中。它语气一滞,直言道:“你们不是都知道了么,怎么还要看?”
它头微微一移,隔着游魂们的壁垒上,呈着震山的趋势,丝毫不可以撼动。而且,那上面仿佛留存了一道神印,灵文复杂,但是那剑式它也认出来。
是切玉剑!
切玉剑气罕见,气势浩瀚。
况且,古往今来,擅剑且能如此以压制的剑法的人,在漫漫的敕都神仙庙里,能说出封号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位。
“你是?”她惨惨地开口,“面对同僚,你竟然还要我掀开头披?”
程阙远:“?”
他上下打量,也没见着一个“程”家的符牌啊。
可是旁人已经自主认证了“同僚”这一身份。
澹楚叹气摊手,说:“舟若上神,不好意思,见过的人太多,真忘了你长得如何了。”
这声音掺杂着歉意,一字一语,声音轻弱,似乎是在同她道歉。
舟若被噎住了,此位的一番话同从前在敕都的模样无异,真说上理,她也没几声抱怨的。
在昔日的同僚面前,暴露这一桩糗事,还真的有点无地自容。
她缓缓放了下披风,所幸符咒还算坚韧,没有因为她肢体的晃动就从半空中跌下去。稳当地松开头披后,她的心抖了抖。
“我记得,你这时候不还在那里待命么?”
澹楚看了看她的面容,那一刻,时隔五百年的时岁像是一点零影被揭下了,剩下的零零碎碎的,都充斥在其他的岁月里。
不错,这里真是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时的自己,提切玉赴命以后,又被天道石呼到了敕都的肃月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委任。
他挠了挠脸颊,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时候的自己应该正站在天道石旁边,偷偷心念骂它。
“偷偷回来了呗,你都能瞒着天道办事,”澹楚反驳说,“我不行么?”
他同舟若交集不深,更别提私下里的为人处事了。从程阙远的介绍词中,他才片面地了解她一二。
而且,万一舟若像他一样,没道德底线呢?
他警惕地盯着她。
拟月盘中的画面,竟然碎了。人群骚动不安,慌乱嘈杂声此起彼伏。
诉青先是讶然,随后看向端坐从容的苍云帝君。
他的掌心攥紧了,剑锋似乎又对上了。
***
舟若上神的眉间,有很明显的红色符式样,澹楚对这点也听过,传闻是她出生时就被认定的鬼道的字样。所以她的那个符式,其实就是形同鬼魅,这与她的神仙身份更是极为不符。
舟若嗓子里溢出了笑声,她眨了眨眸,说道:“别这么盯着我,虽然我修鬼道,干这些事情,但我好歹还真没像你那样缺德。”
程阙远指了指舟若,又指了指澹楚,眸光凝滞。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惊色道:“你们认识?所以澹师弟,你活了五百多年了?”
“吵死了。”澹楚又凭空贴一道符在他的额头上。
“暂时先闭嘴,其他的疑惑,等下再回答你。”
他满意地看着程阙远从最初的鸟雀叫声,到如今的安静。
“这些可都是你的因果。”舟若下巴抬了抬,偏向那群游魂们,“你要自己解决他们,不然,你可别想出去这山因云。”
澹楚神色略显凝重,抬步走近舟若,他思考一会儿,说:“道理本君自然懂,只是先不急着出去,本君现在想了解一下,你为何要犯下这滔天的罪行。”
切玉剑不知何时被他握住剑柄。
剑锋横在她的脖颈旁,堪堪只有几寸的距离,冒着天寒穷愁的剑身,一直在压迫着她的神经。
“你凭什么以为,同为敕都的神仙,我会怕你?”舟若正经了神态,没什么太大的慌乱。
她对自己的鬼道很有把握,哪怕是鬼傀被控制束缚,她也能重新再择良策,除非她的鬼道根骨碎了。
按照天道的规矩,凡是肃月台的神仙,没有天道石所颁的旨意,任何神官上神,可都不能私下斗殴,去除同僚的根骨。
就算是正理,为了维护天道,可是他们同敕都下的凡人自是不同,神归天道管。
她胸有成竹地对上澹楚扫过来的视线。
澹楚为天道办事久了,对这个规矩知道颇深。但是,这可是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天道管不了五百年后的他。
他再次握住了剑柄,切玉剑像是浮光掠影,咔擦一道清声,结果就是那些游魂们没有主心骨了。
舟若大惊失色地想捂住自己的胸口,但是,她的四肢被先前的那几道符死死地钉住了。
剑上洇进了血色,澹楚眉间划过一丝不耐,低着眉目轻轻擦掉了上面的血痕。
他低声笑了,笑得毫无底线:“为天道办了那么多事,本君收个好处怎么了。”
“没问题没问题。”程阙远连声赞同道。
澹楚笑声一僵,不自然地咽回了嗓子里,他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又……挣脱开那道符的?”
程阙远不明所以,他随意摆动了几下,说:“不知道,我就随便乱动了动,那符自己就掉了下来。”
澹楚:“……”
澹楚瞄准舟若身上依旧贴得很紧的符,这完全证明了他画符的手艺并非不行。
难道他克符?
澹楚止语不答,只是一味地嘱咐程阙远理舟若远点,防止这克符的运气还能转移。
“接下来问什么?”
程阙远站在白布帘旁边,双手圈起来,对着里面的手掌心喊着。
“闭嘴闭嘴闭嘴。”
噤声这种东西,施法不如下符,下符都对这小子没用了,澹楚不想再费心再为他施一道法术,那就只能先忍忍了。
不过他的嗓门是真的大,让根骨毁了的舟若都有气力抬起头来,正言以对:“这是山因云,里面的游魂都是你之前领命犯下的因果,只有你能除了这因果关系,让他们魂归故里。”
“说。”澹楚简言意骇。
舟若的双瞳里似乎多出了一些哀伤,如同山因云散不尽的云雾,缠绕在她瞳孔的倒影里。
“你要完成他们的愿望,在这天下不太平的时候,还了他们的清白。”
澹楚知道了,顺着她的话道:“你是说,本君还要替他们正名?在这个世道,让他们死得安然。”
看来这因果很棘手,要想替他们正名,首先就要找到他们的内外亲属,然后将他们的尸身带回去,安葬故土。
那些游魂发话了,纷纷说了起来:
“不用,我们不用还清白的。”
“把我们埋葬起来,让我们能够投胎转世就成了。”
“就是就是。”
……
这些话音里,有刚出生的婴儿啼哭声,也有老人的颤音。
但是,舟若的脸色变得很白很白,她心虚地偷看着澹楚的神情。
为了让他还因果,她本自有打算,让他们在山因云再多留一下,这样她的大策也即将告成。
可是——
澹楚他太疯了,无视天道,径直一剑将她身上的根骨毁了。
天色愈发转白,游魂们受不了忽白的明光,几乎是都下意识瑟缩,随着云层的移动,苍穹正正堂堂地发白。
澹楚侧目朝壁垒后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