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拉得粘稠而漫长。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顽强地试图掩盖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血液的铁锈腥气,却只混合出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病痛与绝望的味道。
许星野陷在宽大的病床里,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灰白,嘴唇干裂起皮,渗着细小的血丝。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青影,随着每一次艰难而灼热的呼吸,胸膛在薄被下微弱地起伏。
点滴架上挂着好几袋液体,透明的药液通过细细的软管,无声地注入他手背上青紫交错的血管。他陷在药物强制带来的昏睡里,眉头却依旧死死地锁着,仿佛灵魂仍在无边的梦魇中挣扎沉浮。
林砚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僵直,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从冲进病房那一刻起,她就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紧紧握着许星野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热度几乎灼伤她冰凉的指尖,那脆弱皮肤下微弱跳动的脉搏,是她此刻维系理智的唯一支点。
她不敢眨眼,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描摹着他瘦削凹陷的脸颊,每一次他因胸腔深处不适而引发的微弱呛咳,都让她的心脏跟着紧缩、抽搐。
腕间的监测手环早已被她摘下丢在一旁,她不需要冰冷的数字来提醒自己此刻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时间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天色从沉沉的墨蓝,渐渐褪为一种疲惫的灰蓝,直到东方天际线处被城市的霓虹灯强行涂抹上暧昧的光晕。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光线调至最低的床头壁灯,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许星野病态的苍白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阿明悄无声息地进来过一次,送来了温水和医生新开的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地、冷酷地切割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砚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许星野的手背,那滚烫的温度和脆弱的触感让她心如刀绞。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疲惫与恐惧:“许星野……醒过来……求你……”
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滴落,砸在他裸露的、同样滚烫的手臂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泪水落下的瞬间,掌心中那只滚烫的手,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林砚之的身体猛地僵住,呼吸骤然停滞。
她屏住呼吸,死死盯住他的脸。
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挣扎着,终于缓缓掀开一条缝隙。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灼人的星光,只剩下被高烧和剧痛熬干后的浑浊与茫然。
瞳孔在昏暗中艰难地聚焦,视线空洞地掠过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在辨认自己身处何方。
下一秒,那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动,终于,落到了紧握着他的那只手上。顺着那只手,一点点上移,越过素色的袖口,最后,定格在林砚之布满泪痕、写满惊惶与痛楚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病房里只剩下彼此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该死的心电监护仪,依旧不疾不徐地“嘀——嘀——”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计时。
许星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破碎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他的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光是发出声音就耗尽了他刚刚积攒的微薄力气,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林砚之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身体前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许星野,是我……你感觉怎么样?别说话……医生……”她慌乱地想按呼叫铃。
“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阻止,从许星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力量。那双被高烧熬红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锁住林砚之的泪眼。
他用尽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心碎的嘶哑,重重砸在死寂的病房里:“这次……算数吗?”
林砚之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
她听懂了。
他在问那个雨夜里便利店门口小男孩的承诺,他在问那个被她亲手摘下、如今又戴回他颈间的拨片项链所代表的含义,他在问……她这次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是否还打算再次离开。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喉咙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重复着破碎的誓言:“算数……算数!许星野……算数!”
她俯身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滚烫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领口,“我在这里……不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许星野紧绷的身体在她带着哭腔的承诺和拥抱里,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那只被林砚之紧握的手,用尽仅存的力气,极其微弱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了一下。
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拖回昏沉的睡梦,只是这一次,那紧锁的眉宇间,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尘埃落定般的舒展。
那尖锐的、关于“算数”的质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冰封的闸门。汹涌的情感冲垮了刻意筑起的堤坝,却也巧妙地绕过了那片名为“婚姻”的雷区。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此刻,他活着,她在这里,这就够了。其他的,都可以暂时搁置,留待日后风平浪静。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混合着仪器低沉的嗡鸣。窗外的天色是沉郁的铅灰,偶尔有救护车尖锐的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逝在城市的喧嚣里。
许星野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很沉,呼吸平稳了些,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绿色线条,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证明生命搏动的痕迹。
林砚之坐在病床旁的陪护椅上,她身上那件匆忙套上的羊绒大衣随意搭在椅背,只穿着单薄长裙的身体被病房的低温包裹,指尖有些发凉。监测手环重新戴回腕间,屏幕上心率数值终于从之前惊心动魄的高位回落,徘徊在一个略高于基线却不再危险的区间,无声地宣告着那场灵魂海啸的余波渐息。
确认他暂时无虞后,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才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林砚之知道,堡垒之外的世界,并未停止运转。她需要重新连接,需要处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搅乱的生活轨迹。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苍白依旧、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
她解锁,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第一个电话,打给苏小满。
电话接通前的几秒忙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漫长。林砚之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许星野沉睡的脸上,他干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的心也跟着轻轻一揪。
“嘟——”声停止,听筒里立刻爆发出苏小满带着哭腔的尖叫,那声音穿透电波,带着一种几乎要炸裂的担忧和紧绷后骤然释放的激动:“啊——砚砚!是你吗?真的是你!你总算联系我了!可把我吓坏了,这两天娱乐新闻推送的消息……铺天盖地都是许星野抢救咳血,还有夏柠……我又不敢打给你,怕你……”苏小满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明显的后怕和强忍的抽泣,“彦鹏一直说没事没事,让我别添乱,但我……我害怕你会撑不住,会崩溃……”
好友那毫无掩饰的、带着哭音的急切关怀,像一股暖流,瞬间穿透了林砚之周身冰冷的疲惫和医院里凝固的空气。
她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喉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有这样一个时刻将你放在心上、为你担惊受怕的挚友,是这兵荒马乱的世界里,最珍贵的锚点。
她闭了闭眼,压下眼底再次泛起的微热,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小满,别怕,我没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的人和自己略显狼狈的衣着,“我现在……在医院,出入不方便。你抽空去一趟我那里,”她语速稍快,条理清晰地交代着,仿佛用这些具体的事务能暂时驱散心头的沉重,“帮我拿几套换洗衣服,要舒适些的。还有,把我书房书桌上的电脑,和我掉在玄关的眼镜拿来。这边……我得在医院处理些工作。”
“好!好!你放心!”苏小满立刻应道,声音里的哭腔被一种“终于能帮上忙”的急切取代,甚至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用力点头的样子,“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去!保证完成任务!砚砚,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听到没?”最后一句,又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和担忧。
“嗯,我知道。谢谢你,小满。”林砚之低声回应,那声“谢谢”里包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挂了电话,她握着手机,指尖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暖意,病房的冷寂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王佳佳。
拨通后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慌乱,是王佳佳一贯的感性风格,此刻更是被担忧放大到了极致:“老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音,“老板……你……你吓死我了!新闻里说许老师咳血抢救……他……他没事吧?你……你也没事吧?你在哪儿?我……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又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
王佳佳这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哭泣,让林砚之心头又是一软,同时也感到一丝无奈。她连忙放柔了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思雅,别哭。都没事,我就在他身边。他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她刻意强调了“稳定”二字,试图传递给对方一些确定性,“放心,我也没事。”
听到她的声音和保证,王佳佳的抽泣声似乎小了些,但鼻音依然浓重:“那就好……老板,那就好……”
林砚之轻轻呼出一口气,“思雅,听我说,”她的语气恢复了些许惯常的条理,“我这阵子暂时去不了工作室。非紧急工作暂时都推掉。不过,”她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智科集团的项目,需要正常进行,你带着实习生下去操作就行。工作室那边,你多盯着点。有任何拿不准的、或者重要的问题,随时电话和我交流,明白吗?”
“好!好的老板!”王佳佳立刻应道,声音里透出一种被委以重任的认真,“老板放心!我一定盯好!有问题第一时间向你汇报!你……你也要多休息,别太累了!”
“嗯,我知道。还有一件事,今天你去一趟康养院吧,看看许奶奶。我怕她会看到热搜。就说,就说我俩现在有封闭工作,回不去。比如拍戏,你可以看着编。”
“好的,明白。我一会就过去。”
“辛苦你了,思雅。”林砚之说完,结束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病房重新被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许星野平稳的呼吸声占据。
她将手机放在腿上,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连续的通话耗尽了最后一点强撑的精力,深深的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
处理完这两通电话,仿佛暂时堵住了生活中可能出现的缺口,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懈。
她侧过头,视线落在许星野沉睡的侧脸上,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在她无声的注视下,也悄然舒展了一丝。
林砚之成了病房里最固执的守卫者。
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处理邮件和方案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病床上的人。
她学着配合护士记录他的体温、脉搏、出入量,动作从生疏到熟练。
当许星野因胸腔积液导致的憋闷而痛苦皱眉时,她会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扶他坐起,轻拍他的背,或者只是默默握住他的手,传递无声的力量。
许星野的病情在缓慢地好转,高烧终于退去,但炎症并未完全消散。胸腔积液的阴影依旧顽固,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牵拉感和闷痛。
住院的第三天下午,主治医生带着影像结果进来,神色严肃。
“许先生,”医生指着CT片上那片明显的阴影,“积液量比预期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