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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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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野无声,连虫鸣鸟叫都绝迹,只有炎日燥热,却也逼不出多少热汗。

干旱、蝗灾、瘟疫,接连的灾害,已经将人逼入绝境,一张皮包着一把枯骨,连血都被这贼老天啜哺干净。

朱盼娣昏沉得像是兜了好几个圈子,还撞上了鬼打墙。

一人瘦削佝偻,用一把草绳捆缚住她的双手,丝毫不敢沾染她分毫,将她一路拖至崖边。

“你要不是瘟疫,也算逃过下锅的煎熬,未尝不是解脱。”

“你要是瘟疫,掉下这悬崖,那也是一了百了,来世投个好胎。宁当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男人声音嘶哑,嘀嘀咕咕,到了崖边,仍不敢碰地上的人,哆哆嗦嗦地拽着绳子,把人往崖下拖。

瘟疫凶横,山下城乡十室九空,男人被猪圈里的朱盼娣一把搂住脚脖子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那手中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烫脱一层皮,他立马就意识到这鬼玩意儿遭了什么殃。

他恨不能当场剁了朱盼娣那只鬼爪子,可听说这瘟疫沾染疫鬼的血也逃不了。

本该将朱盼娣烧了,可山下有起义军,若是浓烟四起,引来一帮恶鬼,他们都难逃一死。

当家的让他将这疫鬼扔下悬崖。

男人:“你莫想找个替死鬼,老子可比你命硬多了,下了这悬崖,你就当是回家了……走你!”

朱盼娣被拖了下去,男人脚下的碎石也被他用力一脚跺空,若不是他反应还算及时,反身抱住一个枯树桩子,只怕也要被带下去。

男人哆嗦着,连滚带爬:“还好我命硬,还好老子命硬。”

朱盼娣以为自己化作了一只鸟儿,昏沉中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风,带着热气将她包裹。

她哆嗦发冷的身体好像终于缓和了一些。

她很想自己能一直这么飞下去,飞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要再留在这里,成了他人盘中餐。

她努力睁眼,却看见地面呼啸而来——要是这样一头栽倒在地,脑袋砸个稀巴烂,那也确实算是个解脱。

可她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山匪的脚,就是不想死。

她随着家人逃荒,大伯娘和宝弟病死,留下她和阿爹及福弟。朱嘉福最是受宠,是老朱家的命根子,自是要留到最后。她那晚昏沉睡去,再醒来就被人剥了衣服,留待下锅,面前都是不认识的流民。

她不想死,不想被人肢解了化作一锅臭香肉汤,祭了饿鬼五脏庙,死得连具全尸都没有。她曾听宏明县老根山上的尼僧说过,人死后若灵魂身体不全,下辈子只能投胎畜生道,留个全尸,不为祸作恶,还能再世为人。

为人有什么好,尤其在这乱世,吃饱穿暖俱是奢望,天灾战乱还要迫使人流离失所。除了那些打着“创开明盛世,除暴安民,均田均富”口号烧杀抢掠的起义军——在她被易作两脚羊之前,她阿爹还与大伯商议,等换来两脚羊吃饱喝足,就也投靠起义军。反正他们男人哪儿不能去。

朝廷的正规军是男人,匪军是男人,起义军也只要男人,他们男人确实哪儿都能去。女人就不一样了,朱盼娣大伯娘早早病死被扔在乱葬岗,已是好命。朱盼娣母亲如愿诞下双胞胎儿子难产而死,更是功德圆满,转世贵人享受荣华富贵。

那“均田均富”的口号里,从来也不包含女人,甚至还要劫掠女人。

女人作为赔钱货,好像也和那压迫佃农纵容家丁为祸乡里的地主老爷一般,也是要被“均田均富”的。

要想日子过得好,就祈求留具全尸,且盼着下辈子吧。

可朱盼娣不甘。

被山匪劫掠上山,虽仍是两脚羊,逃不了下锅的命运,可她庆幸自己又多活了半天。当发现自己发烧,被一群两脚羊也避之不及的时候,她不觉得沮丧难过,反而支起昏沉的脑袋抓住路过的人,告诉他,她得了瘟疫,别吃她,庆幸自己终于能留具全尸。

老尼僧说了,被火烧亦是超度,被扔到乱葬岗就更好了。

她仍想转世为人,甚至也不想做什么太平狗,即便是又投胎到乱世,投胎为女人,她就是要做人,堂堂正正地做人,做女人。

她心口里好像拗着一口气,这口气自她出生便驱散不得。

别人骂她赔钱货,她只想着,赔钱货又怎么了,你说我是赔钱货我就是赔钱货?

还有人骂她无知泼妇,她也只会骂回去,泼妇总比挨欺负的好。

她向她阿娘学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泼妇,骂得一家子向她低头求饶,骂得再没人敢上门闲言碎语。

但她也绝不向她阿娘学习,生了三个女儿就气短心虚,又反过来被一家子压着欺负,临到头生出儿子连看都没能看一眼,就在草窝里一命呜呼。

无知更不能怪她。她阿爹送两个弟弟上学,付不起两个人的束脩,就将她送去秀才家做白工。这证明了,她不但不是赔钱货,还证明了她阿爹无能,她两个弟弟才是真正无知,因为秀才教他们背的那些书,她听一耳朵再看一眼就都记下了。

既然如此,女人又凭什么连活着都不配。

她不但要活着,她还要活在当下,活得更好。只要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她拼着全身残留的力气,高高举起双手,奋力一蹬腿,竟真将自己挂在了崖壁的树杈上,减缓了坠落的趋势。

“咔嚓”一声,细短的树枝发出腐朽断折的悲鸣,让朱盼娣的心又高高悬起。

树枝终究还是断了,朱盼娣继续往下坠,死亡的恐惧和不甘刺激她不住地扑腾双腿,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猛地扑到了那陡直的崖壁上,这次,一块突出的岩石终于兜住了她。她一头砸在碎石上,晕死过去。

耳边有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流水潺潺,叮咚悦耳,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还有又像狗又像狼的嚎叫。

“嗷,嗷嗷嗷!”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脸上传来濡湿粗糙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抹布囫囵一通抹过她的鼻子眼睛。

还有嘎嘎声,听起来像鸭子又像鸟叫,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头上,像是堂哥故意将小母鸡抱到她头上拉屎,有鸡爪子挠过头皮的触感。

她还闻到了空气中属于桃子的熟烂果香。

她这是在哪儿?她难道又回到了朱家村?可院子里那棵桃树都多少年没有结成果子了。

【游客,有游客!】

【游客到访。】

有奇怪的人声,粗哑拙舌,细听又不像人发出来的声音……朱盼娣身体沉重,被那嗷嗷直叫,热情似火的大狗拱了起来,勉力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

【游客醒了!】

头上怪叫的竟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它扑扇着翅膀,飞到朱盼娣面前,围着她绕了个圈,又往朱盼娣背后飞去。

【主人,游客醒了,主人,游客醒了!】

朱盼娣来不及细看,听到那只怪鸟再次发出声音。

她慌忙扭头,跪伏在地,不敢东张西望,但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来打发她。

她试探着抬头,却见此间哪有什么主人,只有那只怪鸟,收了翅膀停在一座高大木屋前。

木屋门槛下有一根细长的柱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像木头也不像石头,柱子顶着一块斜放着的白色包边的黑牌子,亦看不出是什么做成的。

怪鸟在上面啄了啄,那牌子竟亮了起来。

离得远,朱盼娣并未看清亮了什么,只是又惊又惧,又忍不住好奇细看。这到底是什么神通?

还有这块地——

被一条蜿蜒的溪水分作两半,两块土地俱都一望无际,主人却只在木屋前开辟了一小块地,离得远,菜蔬簇拥着,大部分都不认识,只有那高大金黄的麦子好认。

溪流边另种了一排排果树,离朱盼娣最近的是五棵桃树,另有梨树、林檎树……她只认得这三种果树,而且树上所结果子鲜嫩饱满,个头硕大,要不是闻见熟悉的果香,她恐怕也难确认。

她饿坏了,自打天灾以来,不,自打出生以来她就未曾吃过一顿饱饭,她渴望地紧盯着树上的果子,恨不得立马扑上去痛快饱腹一顿。

但她不敢。

不问自取即为盗。

她曾因此吃过很大的亏。

在秀才家里做工的时候,秀才家曾丢过几小块饼子,秀才儿子坚持说是看到朱盼娣拿了。

秀才问过自家母亲和娘子,确定她们不曾同意朱盼娣动那些饼子,勃然大怒,将朱盼娣痛骂了一顿。

在他口中,相比其他羞辱,这句“不问自取即为盗”已算是对朱盼娣的赞赏。

后来宝弟福弟炫耀一般,嬉笑着凑上来告诉她,那饼子其实是他们和秀才儿子一起吃的。

既是秀才家的东西,又是秀才儿子取出来共享,那他们自然不算是“盗”,只是食物珍贵,每餐都有定数,不找个替死鬼,秀才儿子也难以和家里交代。

后来某次,朱盼娣主动帮宝弟练字,却故意将字写得有几笔肖似福弟,俩人也被秀才痛骂一通,打了手心。

既不能盗,还不能讨吗?朱盼娣跪伏在地上:“小人无意擅闯此地,还请仙人见谅。不知仙人可缺烧水洒扫仆役,愿为仙人效犬马之劳,只求一口馊饭,一把烂叶,小人身陷天灾战乱之地,多日颗米未进。还求仙人怜惜小人,仙人万福金安功德无量。”

还是没有人声回应,只有冲着她歪头不解的大黑狗,还有站在牌子边梳理毛发的怪鸟,发出一点活物的动静。

朱盼娣跪得腿都麻了,确定等不到回应了,却不觉得失落,周围越是安静,她反而越是隐隐兴奋,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这让她大着胆子直接站了起来。

大黑狗在她身边挨挨蹭蹭,时不时要拱她一下,朱盼娣试着摸了它一下,就见它兴奋得像是几百年不曾见过人一般,尾巴甩出残影,又将朱盼娣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荒芜的地面上是稀稀拉拉的杂草、灌木,一些灌木丛中还长着鲜红的野果,有些像小时候山林中见过的刺泡果。

到了木屋前,那开辟的田地里种的都是嫩生生的各色蔬果,有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黄芽菜、萝卜、黄豆……都是她曾亲手种过的。还有麦子,还有水稻!那金灿灿的穗子怎么能长得比她人还高,比她胳臂还粗!

还有那红通通火笼似的果子,一看就汁水饱满。

朱盼娣不断吞咽着口水,却还是略过了这片蔬果地。

她站立在木屋前,等了几息,只有那怪鸟愣头愣脑地瞥她几眼,又继续梳它漂亮的羽毛。

朱盼娣大着胆子,试探着将手放到了那块又重新暗下去的黑牌子上。

一道奇怪的声音蓦然响起。

【检测到游客登录,网络重连,重连中,请游客稍候,连接成功,登录信息已过期,请游客注册验证为玩家身份。已开启面部识别,扫描中,扫描通过,已重新绑定玩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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