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
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又很快顶上去,一批一批,血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他们不知道城中还剩多少人,也不知道敌军还剩多少人。
他们只知道,他们一步也没有退,没有一个牙北人能踏过他们以血肉筑起的城墙,进入他们背后的纪凉城。
太阳渐渐西沉,血色的晚霞映着血色的地面,在他们战至刀剑卷刃、弹尽粮绝,已经举起铁桶对战敌军时,远处的地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檀口城的援军,终于到了。
关雁门一路飞驰,赶到檀口城,不及跟城口守卫说话,就大喊着“敌军突袭纪凉城,速去支援”,冲进了城中。
马儿跑了一路,已经力竭,进城后就跑不动了,关雁门飞身下马,飞奔至那座三层小楼前,帘子一掀,将那两顶牙北制式的帽盔往钟向川面前的桌子上一甩,喘着气道:“牙北人偷袭纪凉城,大概三四百骑,皆披甲胄……”
不等关雁门说完,钟向川在看到那两顶帽盔时就跳了起来,他将身后架子上的长戟一提,急冲冲往城中练兵场奔去。
关雁门急忙跟上,钟向川脚下不停,问她:“什么时候遇到的?”
关雁门抬头看了眼天上太阳:“约莫半个时辰前。”
“那就是檀口和纪凉城中间,”钟向川拧眉,“世子是去纪凉城报信了吗?”
“是,他说他会兵法,能撑一会儿。”
钟向川往纪凉城方向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澄明,纪凉城的烽火尚未点上,说明章云烽还没赶到。
他忧虑摇头:“纪凉城中青壮守卫不过四十余人,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即使会兵法,也没撑不了多久。”
说话间,两人已到练兵场,钟向川大喊一声“一营二营”,正在训练的士兵立刻停下了动作,列成方阵,走到了两人面前。
“半个时辰前,三百牙北骑兵突袭纪凉城,”钟向川目测了一下人数,简短道,“两千人,立刻马场取战马,披甲胄,后城门集合,随我去支援。”
领头副将有些为难:“钟将军,马不一定够……”
“不够就两人一骑!”钟向川性格再好,看到这种火烧眉毛了还在支支吾吾的下属,也忍不住火气,他怒吼,“纪凉城是北疆十六城最后一个带地形天堑的城池!纪凉城丢了整个北疆就完了!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都快去!”
副将知道自己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蠢话,一声不敢吭,带着人麻溜地走了。
小半盏茶的功夫,两千骑兵都披坚执锐,在檀口后城门集合成队,浩浩荡荡朝纪凉城奔去。
布赫在听到远处马蹄声时,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本想立刻弃战逃跑,但章云烽已经杀红了眼,劈砍刺挑,攻势猛得如同暴雨打梨花。即使布赫知道他没什么武学造诣,也架不住章云烽动作太快,被困在利刃笼中,无法脱身。
关雁门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章云烽左匕右剑,像是不要命一样,和一个高壮的牙北将领缠斗在一起,上午那个说关雁门“将星入命”的独臂祝大爷,则拎着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把每个想要上来偷袭章云烽的牙北士卒一个个扫飞出去。
城口鲜血满地,把沙子都染成了铁锈色,一眼望去,举着断木棍的拿着破铁桶的,两只手的一只手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各种样子的民众,前仆后继地堵在城门前,每个人脸上都沾着不知是同袍的还是敌人的血,披头散发,面色无畏的同敌军交战。
纵使是当了快十年守将,钟向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心神俱震。
他身后的檀口士兵看到亲人前辈浴血奋战,甚至倒下后,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抱住牙北人的腿,为自己身后的人争取一点时间,也彻底被激起了血性,提着武器就加入了战斗。
檀口援军数量足够,牙北人本就差不多耗没了体力,此刻见到对面援军来了,心中已经胆怯了几分,而边关的将士们正士气高昂,每个人都想为自己的手足报仇雪恨,几乎是两刀一个牙北人,都杀疯了。
战场上局势顷刻扭转,布赫暗道不好,也不再与章云烽缠斗,硬生生接了章云烽捅过来的一剑,转身就想跑,不料刚转头,就被一柄长刀挡住了去路。
关雁门换上了战甲,银亮的甲胄被夕阳一照,反射出的光刚好落在她脸上,手上长刀的锋刃正朝着布赫面门。
她掀起眼皮,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问:“想去哪儿啊?”
布赫心脏一窒,再次感受到了几年前,被猛兽盯住的那种感觉,不等布赫反应过来,关雁门手腕一转,挽了一个刀花,胳膊一挥,连人带刀如猎豹一般冲出,直取布赫首级!
太可怕了。
她绝不是边关的士兵。
这是布赫接下关雁门的第一刀后,脑中立刻蹦出来的想法。
她的每一刀都悍猛无比,带着断石分海的力度,劈砍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方才攻来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冷笑,现在已经全都消失不见。她面色平静,眼中只有纯粹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
若是说先前,布赫与祝迁交战时,还能靠自己的斧子更重、冲劲更大,勉强找到几次进攻机会,而现在,他就只能狼狈地抬手抵挡。在关雁门狠厉的杀招之下,他那柄巨斧除了当盾牌,竟然什么砍杀的作用也没有了。
这究竟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杀神!
布赫叫苦不迭,边打边退,企图从城门侧角逃出去。关雁门没想到这牙北将领这么窝囊,一点血性也没有,才打了这会儿功夫就要跑,毫无防备,竟真的让他跑出去两步。
她上一刀去势未尽,匆忙收回,抬脚就追,眼见就要让布赫跑掉,一柄匕首疾飞而出,直接削掉了布赫的耳朵!
关雁门讶然,冲上去一刀砍断了布赫正要去捂耳朵的左手,又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把布赫的右手也砍了下来。
鲜血飙出,关雁门脸侧被溅上两滴,她把那柄斧子踢走,干脆利落地卸了布赫两条胳膊,一刀剁上布赫膝弯,又一脚踹在布赫后脑勺上,把这个人高马大的牙北将领直接踹晕了过去。
章云烽看布赫差点跑了,急得不行,下意识地就把匕首扔出去了,没想到真的起了作用。
他跑过去,把钉在城门上的匕首拔了出来,一回头,就看着到关雁门干脆利落地把布赫揍晕了过去。
虽然早已经对她的实力有所预料,但是看着她这略显粗犷的处理方式,章云烽还是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幻痛了一下。
“怎么不一刀杀了他?”
“有进步啊章云烽。”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提刀一个拿剑,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回答说。
“确实学会了一点。”
“留着还有用。”
沉默几秒,两人又动作一致地无奈抬手,抹了一把脸。
“好吧,我们也是很有默契了。”
关雁门转身,一刀砍翻一个看着她在和章云烽说话,想要上来偷袭的牙北士兵,又反手一刀,捅死了另一个想要从背后偷袭章云烽的牙北士兵,然后在章云烽震撼的目光中,飞起一脚,把似乎是动了一下的布赫再次踹晕,而后才接着道:“看来你真会兵法啊。”
章云烽仍然沉浸在那种震撼中,呆呆地答:“略懂。”
战事已至尾声,最后一个敌兵被檀口士兵和暴怒的纪凉城民众合力割断了脖子,整个战场一片寂静,只有鲜血在每个人脚下缓缓流淌。
祝大爷提着长枪,一步三晃地走过来,撞了一下章云烽的肩膀:“好小子。”
这一声如同叫破了一场噩梦,章云烽站得直挺挺的身子倏然一颤,仿佛被抽空了全部力气,手软得连剑都握不住,长剑“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膝盖一弯,就要往地上栽。
关雁门吓了一跳,匆忙伸手,架住了他:“哎呦,不用行这么大礼。”
众人好像被长剑砸地的声音叫回了魂,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或是抱在一起,或是趴在地上,哭成一团。
城中烽火犹在燃烧,高台上狼烟浓黑,直冲天空,橙红夕阳照在纪凉城的地面上、城墙上,风吹起地上残灰,被火烧成焦黑的烟尘飘飘扬扬,落在所有人身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章云烽的身份是彻底瞒不住了,他体力消耗太严重,又一直绷着一根弦,现在放松下来,脚底就跟踩了棉花一样,站都站不住,被一脸崇拜的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扶着,走到饭堂空地上坐下了。
祝大爷也累得走不动道,一步三晃地挪过来,把长枪往地上一扔,就躺下了。
钟向川则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伤员要安排,战报要他写,因为这一战点了烽火台,他还得另写一篇奏章上奏皇帝,把这件事儿交代清楚。又因为这次纪凉城伤亡实在惨重,钟向川说不定还得被罚俸禄降官职。
关雁门嫌身上盔甲碍事,找了间屋子,把甲胄脱了,又四处走了一圈,她一个江湖人也不方便插手什么,见确实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就溜达到章云烽身侧坐下,把衣摆一扯,开始擦刀。
“六小子没了。”章云烽呆坐着,盯着地上一点,忽然开口,“就是中午带我们去吃饭的那个小守卫。”
关雁门擦刀的手一顿,她可能在说正经话上确实没什么天赋,听到这个消息,明明心里也是难过的,可就是说不出话。
那个与她只有不到半天交流的小守卫,看起来也不过才十七八岁,那么活泼机灵的一个人,说着“简简单单活着就好了”,最后的结局,却这样,被一个轻飘飘的“没了”概括完了。
沉默了很久,关雁门艰涩开口:“他当上英雄了。”
那个少年说他还是想当英雄时,憧憬雀跃的表情还历历在目,现在他真的实现了当英雄的愿望,却没能“简简单单活着”了。
真奇怪啊,英雄,关雁门想,为什么那么轻的两个字,却要用那么沉重的代价去换呢?
庄姨背了这两个字,再也不能入江湖了;六小子背了这两个字,再也没有站起来了。
她在江湖里走了三年,听过无数英雄豪杰的故事,但他们最后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偿。
还有章云烽的父兄,她在路过说书堂时,听说书先生讲过无数次章不观和章云溯,那些人为他们的英雄事迹鼓掌喝彩,但在那些事迹的背后,他们流的热血、吞的苦果,又有多少人真的看到了呢?
世人都爱看英雄豪杰冲冠一怒,救大厦挽狂澜,以一人之力擎苍天,但为什么每当讲到英雄迟暮,他们又都摇着头走开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英雄往往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吗?
所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当英雄呢?
没有人能回答关雁门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回答完章云烽的问题后,整片空地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他们这些幸存的人都沉默着,不知道是在默哀,还是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