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冥双臂交叠趴在床边,手压住被子的一角,听女孩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屋顶灯的光线凝成细细的一条,顺着他的指尖流下,在白色的被子上拖出长长的流苏,大片大片地铺开。
奇怪,他想。
他盯着忧思尔的脸,心道,最近自己好像很容易心软。
长久未造访的睡眠昏昏沉沉占领忆质,他阖眼欲进入梦境,头忽然被打了一下。
“你大半夜的……”他眯眼不善地朝来人瞪去。
对方竖指在嘴边:“嘘,轻声些,总不好教云骑瞧见神策将军进狱的模样。”
并不好笑的谐音梗。
看着晏冥波澜不惊的脸,景元伸手去捏他的脸:“你怎么不问我如何进来的?”
晏冥冷笑:“有十卄卅卌在,我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察觉到景元的手有些冰,晏冥啧了一声,打掉他不老实的手,轻手轻脚在屋里翻出件斗篷扔给他:“大半夜跑出来,也不记得穿多点。”
“哪有那么娇气”,景元接过斗篷披在身上,与晏冥一起趴在床边,神秘兮兮道,“哎,你看现下月黑风高,四周寂寥无人,我们……”
他话说一半忽然停了,沉默之际,晏冥如鬼魂般飘至门口,猛地拉开的房门。
“哎?”
“草!”
“嗯……”
“唉……”
判官好歹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哪怕猝不及防,发出的声音也不大,床上的忧思尔只翻了个身,继续睡。
所有人知趣地来到房门外。
晏冥回头看了眼,确认忧思尔没被吵醒,才关上门,转头一字一顿点出门口偷听的人:“雪衣、寒鸦、云以居、十卄卅卌……”
他顿了一下:“云以居和十卄卅卌就算了,你俩来凑什么热闹?”
雪衣立即答道:“小妹……吾有些好奇。”
好的,破案了,晏冥扶额,对寒鸦说:“我以前不是建议过你吗,不要拿身边的人写小说……等等,你写的什么题材,为什么来偷听我?”
说到自己的小说,寒鸦虽然依然是一幅活人微死的感觉,但似乎又活过来了一丝:“姐姐近来对描写同袍间深厚情谊的小说格外感兴趣,今晚我换班时,碰见云以居和十卄卅卌偷偷摸摸欲往您的房间来,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跟随他们来观察下,正巧姐姐也空闲,我们便一起了,主要是您对景元将军实在特殊,我想多收集些可用到写作中的例子,并没有用您来写小说。”
简而言之,全是闲的。
晏冥笑出了声。
晏冥一笑,工作来到,在三人霎时汗毛竖立。
果然下一秒。
“放小孩子一个人实在在不安全,今晚你们四个守受在这里,明早记得把人送回丹鼎司,记得温柔点,要把人家弄哭了,我要你们好看。来,将军,我们换个地儿。”
寒鸦身上那点活意瞬间没了。
雪衣刚想开口,晏冥早有预料打断她:“不用觉得人多,你们四人谁也不准逃。”
云以居和十卄卅卌根本不敢开口。
晏冥笑着挥手:“滚进去好好看着。”
看几个人垂头丧气地走进房间,他沉默地推着景元离开。
晏冥说换个地儿,指换到罗浮。
即使在凌晨,长乐天依然灯火交辉,许多夜行的种族在街道穿行,云骑军的队伍整齐划一路过广场,夜晚的一点潮意散落在烟火中。
然后他犯了难,下一步迟迟迈不出,景元在他身后悠闲地左顾右盼,也不知从这每天下班都能看到的景色中,发现了什么稀奇趣味。
话说他大半夜占用还阳时间跑出来是为了什么?是怕神策将军走夜路不安全吗?
他困了。
仁至义尽,送到这里吧。
肩膀被戳了两下,即使背对着景元,他依旧能感受到扎在身上炽热的视线。
“何事?”他不回头,装作老神在在地问道。
后面的人贴近,俯身在他耳边轻言,仿佛在交接什么绝世机密:“少年,我这里有一个绝佳的免费蹭饭机会,你可要把握好。”
晏冥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不过不重要,有人请客没有不去的道理。
他很快改了主意,侧身让开:“您请带路。”
景元扬起一抹笑,轻车熟路领晏冥穿过人流,通过曲桥来到一个稍显寂静的巷子,小吃摊的摊主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听见有人来,眼皮抬了下,又闭上。
景元见怪不怪,打了声招呼:“老样子,来两份。”
摊主:“打包?”
景元笑道:“带朋友来,就在这里吃。”
摊主站起来,利落伸了下胳膊,乒哐一声大锅上灶,等油热的功夫框框几下把葱切成了马蹄段。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晏冥打量了两眼小摊。
小吃摊的名字叫“玉食”,又一次让他觉得熟悉。
高温将锅口上方的空气扭曲,灯光明晃晃地照,食物的甜美香气反而把他闻得更困了。
忘了把睡眠设定启动的时间往后推推。
他迷迷糊糊不着边际地想,还好“睡觉”不影响忆质溶解食物,等闲下来可以写篇《不同浓度忆质对现实物质的溶解规律及作用机制》,让人知道广大忆质同胞是可以吃东西的。
“其实忆质生命体都是好人。”他双目空洞,忽然说道。
“……因为你们不会饿,所以做不了饿人?”
景元没能听到回应,因为对方已经砰的一声栽倒,脸挨桌子睡着了。
摊主手端两份饭放在桌上,手不慌不忙在围裙上蹭了两下,变魔术般掏出两个宛如迷你棺材的方正盒子,幽幽出声:“打包?”
看着盒子上用阴刻雕上去的“玉食”二字,景元忍不住笑了。
“劳驾可以找个像样点的打包盒吗,玉界门的砖大抵还不需要手动压制,太丑了他又要嫌弃半天。”
摊主正努力将不符合餐盒这个年龄应该承担的重量压缩进去,闻言屈尊降贵抬了个头:“他谁?怎么和晏冥一个毛病,吃饭还挑剔食物的颜值。”
玉食从他们很小时候就开始摆摊,点位迁移可以画满整个罗浮,如今已传到第三代。
摊主的爷爷作为第一代主厨,设计了这个别具风味的打包盒,据说那位老人家出身工造司,学徒做不下去了,被迫改行,但仍想做出精小且有内涵的物件,于是对自家的餐盒动手了。
说来也神奇,那小小的一个食盒宛如一个异次元口袋,景元曾亲眼见过足够一桌子食客吃的盆菜被完整的装入其中,唯一不好的是所有东西会压成一块板硬板硬的砖。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吃食,打包的原因只会是吃不完拎回去喂狗,搞那么精致给狗看吗?”
“狗兄也怪不容易的,啃砖头长大,还不许精致一下了?”
“你不是猫派吗,跑到我摊位吃狗饭,和狗共情上了?”
“……”
摊主自知不妥,抹了把脸:“最近脾气不好,见谅。”
景元比他年长些,也算看着他长大,多年来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一晃时光匆匆,他忽然想起摊主已经七百多岁了。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
景元默然片刻,叹息般说道:“无妨,演武仪典召开在即人心浮动,我身边的人脾气都不好。”
晏冥情绪也有些激动,虽然另有原由——晏冥每次给他透露消息都是等四下无人,不过即使无人在旁,他也不敢直接说,全在绕来绕去地暗示,每次都古古怪怪,带着怨气——明显是有段不甚愉快的经历。
摊主尴尬地转移话题:“许久不见你带朋友来……呃,他和晏冥挺像,我见过判官的制服,和他一个样,哈哈……”
“……尤其是这倒头就睡的功夫,全罗浮找不到第二个”,摊主想起往事,满脸嫌弃,“吃一半,人一头砸饭里,妈的,大半夜的,我连藏尸的地方都替我爹想好了。”
摊主咋舌:“多少年了,我竟然还记得。”
可能是大家以前还年轻,命运尚未显露出祂严肃的一面,于是往后的日子再苦也能倚着这些一步步走下来。
摊主:“怎么办,我忽然觉得我还能再撑一段,撑到我家孙子学宫毕业,你找到对象。”
摊主觉得自己的梦想很合理。
他也许撑不到景元找对象,但他孙子天赋异禀,不比当年的神策将军差,学宫毕业绝对不超百年光景,他还是撑得住的!
摊主已经将饭盒放到保温袋里封好,腾出手帮景元扶人,没想到被衣袖上粗糙的刺绣磨了一下,吃痛抽手,带出平时隐藏极深的图案。
摊主揉揉手,研究和衣服极不相称的刺绣:“这判官服上绣的什么,胖大雁?”
景元捏起来,大致一扫:“唔,是团雀。”
鸣火商团的停云姑娘,曾将神策将军的照片卖遍全罗浮,谁人不知将军头上养鸟。
摊主发誓自己的大脑从没反应如此迅速过,他深吸一口气去怼景元的胳膊:“你偷偷告诉我,当初晏冥被十王司带走,是不是心如死灰,今生不再爱,偷偷在被子里哭?”
景元正托住晏冥的胳膊往背上带,“怎么?你要趁魔阴身犯傻时,到处给我嚷嚷出去?”
摊主惊讶:“不是吧,你……真哭过?为逝去的爱情?哦不,暗恋?”
景元背上晏冥,手艰难地去钩保温袋的带子,摊主忍不住问他:“你要这样一路走到神策府吗,我帮你打个星槎?”
“不去神策府”,景元回答,“人多眼杂,怕墙有耳。”
摊主:?
摊主:“虽然我认为不会有人听你的墙角,但我的重点貌似是打星槎?”
景元笑而不语,快步离开,远远落下一句:“丝发婉缠,以偿结发之愿,懂否?”
摊主站在原地许久,“哎”了一声回过神:“他付钱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