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钰愣在原地眨了眨眼:二百枚蛋挞?!
这位郎君没有骗她,着实是笔大单!巨大的单!
其实方才瞧这二人在摊位前驻足说悄悄话时,崔时钰便多少猜到对方可能会订购,做了些心理准备,然而“二百枚”这个数目还是惊到她了——她原以为对方只会订个四五十枚来着。
她强压住要翘起的嘴角,面上不露分毫:“郎君既开了口,儿自然是做得的,只是不知郎君准备出价几何?”
赵颐与朱安对视一眼,显然心中已有打算,伸出两根手指:“二十贯。”
二十贯!这可比出摊卖一个月酱香饼赚得还多。
大订单就是好啊!
不过崔时钰并未立即答应,脆生生一笑,“承蒙郎君恩惠,但儿还有一问,做这二百枚挞糕所需要的牛乳、鸡子、酥油、白糖、面粉等等原材料钱,由谁来出?”
这些小细节可都得提前问好了,省得双方对帐时闹出什么不愉快。
闻言,赵颐的拇指在钱袋上重重蹭了蹭。
这是他头一次与宫外的人订做吃食,且方才问话时脑子一热,倒真没细想这些细节问题。
他回味着挞糕香甜不腻的滋味,细细思索:牛乳、鸡子、酥油、面粉这些食材加在一起,怕是又要多出四五贯钱。
好个精明小娘子!
罢了,谁让长安城独她一家能制出让他满意的太阳糕呢?
“我出。”赵颐干脆道。
但崔时钰的要求并未就此结束,继续笑吟吟道:“那便多谢郎君了。只是儿做的是小生意,加上两个幼妹也不过只有三个人忙活,若要在一天内赶出二百枚挞糕,怕是时间来不及……”
“我会为小娘子再寻两个帮手。”
“多谢郎君,如此人手充足,便能忙活得过来了——只是儿家中只有一口土炉,怕是仍有些赶不及呢。”
“那某便再为小娘子另寻两口炉子。”
“还有盛挞糕的小盏,家里只有十几个……”
赵颐越听越无奈,朱安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小娘子家里怎么什么都缺!
不过家伙事儿缺成这样,却还是能做出如此香甜可口的糕点……这女郎绝非池中物。
他与赵颐没找错人。
崔时钰这番狮子小开口着实很有一番原因:
面前这二位郎君,一微胖一瘦高,右边微胖这位以皂罗抹额束发,身穿一件褐麻短衫,外罩素布半臂,一看便知是在庖厨担任职务;再瞧左边瘦高这位,头戴平巾帻,身穿缺骻袍,腰悬鱼袋——当官之人!
联想此二人赶着中和节的档口来找她订做太阳糕……准是珍馐署的人没跑了。
既是宫里的人,那自然是不缺钱、不缺人、不缺工具,于是她便有所要求应提尽提了。
她这边提完要求,赵颐那边也开始了:“小娘子的要求既已提完,某这边也有个要求。”
他缓缓开口:“那二百枚太阳挞糕须得冷了也口感酥脆,不能软塌。”
担心他们商量时间太长蛋挞放凉,崔时钰正小心捏着一枚蛋挞放进保温食盒,闻言眉梢一挑:“冷了也酥?”
蛋挞这东西,趁热吃口感最佳,冷了便没那么酥了,要制出冷酥蛋挞需要多花好些心思,颇为费时。
但也并非不能完成。
见她沉吟着不做声,赵颐解释道:“小娘子应该看出来了,我二人也是替人办事,这二百枚太阳挞糕是在宴席上供贵人们食用的,需得提前备好,若现烤现上,灶火烟气冲了贵人,反倒不美。”
他又看向崔时钰面前的保温食盒:“小娘子的保温食盒虽做生意合适,但用于宴席难免会有不妥。食盒再保温,经手人多难免疏漏,若有一两盒失了温,酥皮回软,被贵人吃到,岂非不好?”
“事出有因,并非是故意为难小娘子。”
一旁的胖郎君也跟着连连点头。
崔时钰倒没觉得对方在为难她,只是忍不住感叹对方的细心程度:既是宴席,太阳糕自然只是众多点心中的一道,对方却如此费心费力,真真是有心了。
宫里的官不好当啊。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便是让她直接前往珍馐署的庖厨去烤蛋挞。
不过这个要求她可不敢轻易提出:宫内重地,想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贸然开口说不定还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存了什么别的心思,这方法只能不了了之了。
崔时钰笑笑:“儿明白,郎君莫要忧虑。这冷酥挞糕我也能做得。”
赵颐一愣:“当真?”
他此番也算是病急乱投医,竟随便从街上找了个不知底细的年轻女郎来做中和节宴上最重要的太阳糕……想想还真是忍不住为自己捏了把汗。
这女郎能做成吗?贵人们又是否会满意?
赵颐越想越觉得心中没底。
朱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朝他递来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放心吧,咱们没选错人!”
崔时钰也说话了,她不卑不亢盯着自己第一位大单客户的眼睛,坚定道:“一言九鼎,郎君请放心。”
年轻女郎声音清越,掷地有声,无端令人安心。
不知怎么,赵颐突然想起儿时在一次庙会上见过的走索艺人,分明是纤纤女子踏在细绳上,偏叫看客都觉得比走石板路还稳当。
便如眼前女郎这般。
“好!”赵颐双掌一击,从腰间解下钱袋拍在案上,“定金交予小娘子,明日下午,某便来去二百枚太阳挞糕。”
崔时钰并未急着收钱,微笑道:“既如此,儿便接了这单生意,二百枚太阳挞糕,保准凉了也酥香。”说完又告诉对方取糕地址。
听崔时钰所住之地位于南坊最南端,赵颐并未有丝毫轻蔑神色,微微颔首:“某记下了。”
朱安也记下了,心想:这地方真是好记,一直往南走便是了。
告知完地址,崔时钰行了个叉手礼道:“还不知二位郎君贵姓。”
按理说,做生意,应最先问客人名姓,但许是这订单实在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竟将这项放在了最末。
“某姓赵。”赵颐伸掌指向身旁的朱安,“这位……”
朱安扯了扯胳膊上的布巾笑道:“我姓朱。只是明日我还有事要做,到时便只有赵郎君一人去取糕了,小娘子莫要介意。”
心知对方多半是要做其他点心,崔时钰摇摇头:“不会。”
“那便祝二位郎君一切顺意。”说完利落地收了定金。
这一笔生意便算敲定了。
送走赵、朱二人,崔时钰收了食盒,连家都没回一趟,马不停蹄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前去采购。
眼下已过正午,明日下午赵郎君便要来取走二百枚蛋挞,加起来拢共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就算有帮手有工具,时间也很是紧张。
崔时钰估摸着,今天晚上她是别想好好睡觉了。
这二十贯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按照路线,她先拐进米粮铺子,见到了铺子店主。
米粮铺子店主姓胡,人长了一脸麻子,人送外号“胡麻子”,为人很有些抠门计较,但铺内的米面粮油品质都很好。若非如此,崔时钰也不会三番五次到他这儿来买东西。
胡麻子正指挥伙计搬运新到的胡麻油,见崔时钰来了,招呼道:“呀,崔娘子来得可巧,昨日刚到的胡麻新油,做点心最是酥香!来上一瓮?”
知道崔时钰近日的挞糕卖得红火,胡麻子特意缀上后面这句话,说完还有些得意:嘿嘿,崔娘子定会买好几瓮胡麻油回去!
然而崔时钰却对那几大罐香气浓郁的芝麻油兴趣缺缺:
芝麻油味道浓烈,会掩盖蛋挞的奶香与蛋香,不适宜用来做甜点;至于唐人们的另一种主要食用油菜籽油,香气虽没那么浓烈,但起酥性差,做出来的挞皮不够酥脆,口感偏硬。
从卖蛋挞第一日开始,她用的便是自己当初亲手熬的猪油,起酥效果极佳。
要不要在这儿买点猪油?
崔时钰对胡麻子道:“多谢胡郎君推荐,我先瞧瞧。”
说着来到猪油罐的售卖区域,随意挑了一坛,伸手掀开盖头,露出油罐里头凝如羊脂的雪白膏块。
其实打眼一看还成,脂膏油色纯净,但细看却不如她亲手熬制的那般透着光,指腹一捻,亦少了几分绵密如绸的触感。
若用这油起酥,怕是烤不出赵郎君夸赞的酥皮。
崔时钰不敢赌。
罢了,还是继续用家里头剩下的那罐吧。做二百枚蛋挞应该不成问题。
油不用买,但面粉是必不可少的,崔时钰大手一挥:“胡郎君,我要三十斤水磨细面粉。”
虽是称作细面粉,但精细程度还远远达不到她的要求,回家还得再细筛几次。
见她对自己大力推销的胡麻油不为所动,胡麻子原本还有些失望,但一听三十斤面粉顿时又乐开了花,连脸上的麻子都生动好几分:“好嘞!我记下了,三十斤水磨细面粉,崔娘子你就请好吧——面粉沉重,崔娘子可要我派人运送家中?”
想到自己一会儿还要再买不少东西,单凭手拿肯定不成,崔时钰便点头道:“有劳胡郎君。”
胡麻子嘿嘿笑了两声:“那这运送费……”
崔时钰就猜到他肯定没那么大方,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费工夫,挥了挥手道:“记到面粉的账上。”
“好嘞!”
崔时钰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方九娘的酪肆。
方九娘的开在南坊北头,听方对方说,她一般早上去集市出摊卖新鲜牛乳,下午便回铺子做些乳酪、醍醐、乳粉之类的乳制品,夏天还会有酥山和蔗浆冰酪。
待去到酪肆就简单多了,自从卖蛋挞以来,崔时钰已和方九娘订过三次牛乳,对方早已将她的标准与要求记在心里,一见面便笑道:“钰娘可还是来买牛乳?还是按你的老规矩来的,今晨现挤,滤了好几遍呢。”
方九娘卖牛奶,性子也像她罐中倾倒出来的乳浆一般,温温润润的,声音软得像乳皮上凝的那层乳脂,偏生字字瓷实,不掺一点虚的。
崔时钰就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笑道:“九娘,今日不是订二斤了,是二十斤。”
“二十斤?!”
方九娘惊讶得瞪圆了眼,而后掩着帕子徐徐笑起来,“真好呀,真好,钰娘一准儿是接了大生意!多谢你还想着我,让我也借光发财啦。”
“你铺子里的牛乳香极了,你不发财谁发财。”崔时钰说道。
方九娘垂眸羞赧一笑,忽而想起了什么,拉住崔时钰的手,略显严肃道:“二十斤牛乳可不能让你自个运回家,这样,待会儿让我家郎君赶了驴车,给你送到坊里去。”
方九娘的郎君是个老实的汉子,闻言从后院探出头来,朝崔时钰憨厚一笑。
崔时钰含笑朝这夫妻二人点点头:“运送费便记在牛乳账上。”
方九娘嗔道:“你我之间还提什么运送费!”
和胡麻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离开酪肆时日头已渐高,好在要买的物什只剩最后一样,崔时钰径直去肉行买了二百枚鸡蛋,搞老汉直笑得合不拢嘴。
——如此,赵郎君提前付好的定金即成本费,也就七七八八花得差不多了。
满载而归,崔时钰慢悠悠从集市往家走,拨弄着剩下铜钱,盘算着方才买下来的食材应如何收拾。
突然,她脚步一顿。
只见在她从前出摊卖饼的那棵柳树左前方,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摊子支在那儿,木牌上遒劲有力地写着“长安第一饼”,旁边还画了个红圈,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崔时钰垫起脚瞅了两眼。
那饼摊前冷冷清清的,与堪称豪华的排场大不相符,只有个佝偻着背的老汉站在那儿啃饼,咬了两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叹道:“唉,也不知那崔记酱香饼什么时候出摊!”
“……”崔时钰感觉鼻子痒痒的,有点想打喷嚏。
她眯了眯眼,这应该就是柳七娘和她提过的“模仿者”了。
那摊主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短打,正低头揉着面团,动作倒是还算熟练。
似乎察觉到视线,他猛地抬头,恰好和崔时钰四目相对。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接着便迅速低下头,假装专心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