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夜逃
农历六月,正值小满,遵礼前朝举大朝会商讨农耕,阖宫肃静,宫人埋首而行,井然有序。
谢明月被关了几日禁闭,丝毫不见愤懑,脚步轻快朝太极殿去,公主殿的宫人远远被甩在身后。
等到左延明门时,正赶上散朝。
谢明月看着官员从殿内走出,一眼便瞧见着浅绯官服之人,站在阶下不动。
长云手里握着一把伞,紧赶慢赶终于追上公主,忙撑伞掩住,急喘道:“公主,别晒着,虽未至酷夏,这日头也烈着呢!”
后头宫人也停在公主身后,长云把伞交给小宫人撑着,取下丝绢擦拭公主额角汗珠,却见她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这才转眼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
不是城中李氏的公子么?
公主她!
长云登时挡在公主面前,阻隔她的视线,硬着头皮迎上公主幽怨的视线,又想起太子殿下的吩咐,咬着牙说:“太子殿下不允您与他来往……”
明月公主为太子唯一胞妹,出行阵仗自是不小,再说此处是前朝朝会必经之路,骤然多出一群人自然引人注目。
但大多瞧清是公主后也就离去,李复却是驻足,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出宫。
谢明月自然也注意到,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踮着的脚落地,眼神明亮,先前的幽怨情绪一扫而空。
听说阿兄提拔他任职刑部郎中,他终于能实现抱负了。
阿兄看似不喜他,实则还是疼爱自己的,爱屋及乌想必不会多为难李复。
谢明月想明白便往两仪殿去。
阿兄散朝后定会先寻父王再回东宫。
谢逐从两仪殿出来时,正遇见刚到殿外谢明月。
他视若未见,振袖离去。
谢明月抿抿唇,朝着父王的贴身内侍做了个苦脸,急匆匆转身朝谢逐走去。
“阿兄!阿兄!你等等我!”
“阿兄还在生明月的气么?是明月错了!明月不该惹阿兄恼火……”
“阿兄起用了李复,难道不代表阿兄不气了么?阿兄别不理明月啊……”
谢逐脚步一顿,骤然停住,并非因谢明月一番话,而是……
他回头看她,她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袖袍。
消瘦了不少,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盯着他,嘴角还扬起狡黠的弧度。
“放手。”
“不放!”谢明月还是一如既往的娇纵,“阿兄快原谅我,不然……不然我就去父王殿里告状了!说、说你虐待幼妹!”
谢逐闻言眉头一拧,一手反捏住袖子一扯,袖子就从谢明月手中滑出。
他又拿出一方锦帕丢到谢明月怀里,没好气道:“擦干净。”
谢明月听话地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在谢逐的注目下没敢耍一点小聪明。
她知晓阿兄素来的习惯,但凡从父王处出来,必是要焚香沐浴后才与人触碰。
“父王潜心修行,莫要搅扰。”谢逐闻着身上隐隐的香味,心下烦闷,快声说道:“李复入仕,孤已给过他机会,全看他自己。你是公主,可别自降身份,有时间去东宫陪太子妃说说话,别成天围着李复转。”
绕过宜春门,便到了太子妃居住的殿宇。
太子妃出身长安颜氏,是父王亲选的太子妃人选,温柔亲切,端庄大方。
谢明月及至东宫时,太子妃方梳洗完,宫人正在布菜。
她一瞧见谢明月,扬起笑容,起身走到她身边询问:“明月来得正巧,今日膳司局上了你爱吃的云吞,快来尝尝。”
谢明月点头应好,坐在太子妃身旁,看着太子妃热情地给她夹吃食,心里更为皇嫂抱不平。
皇嫂这般温柔贤淑,又是出身名门的世家贵女,阿兄不懂得珍惜,偏偏看中了一个舞姬!
原以为阿兄歇了心思,却没想到她方才来时路过东宫教乐司,里头忙里忙外,遣了长云去探,才知晓是阿兄吩咐,不日教乐司会来位舞姬,太子殿下亲自为她挑选了房间和器具,今日正装饰。
谢明月一听就是是先前将阿兄迷得五迷三道的那个舞姬。
一顿饭如同嚼蜡,皇嫂越对她好,她心中就越是过意不去。
直到要离开东宫时才靠近她,低声说道:“阿兄他......或许是起了纳妃的心思。”
在瞧见皇嫂面色一僵后,匆匆开口:“皇嫂莫怕,明月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便拎着裙落荒而逃。
太子妃颜氏徐徐恢复从容之色,又是一副温柔可亲的神态,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中如潮涌至的妒意和杀心。
她从来都知晓太子与她毫无情意。
可哪又怎样?
她要的不过是太子妃之位,未来一人之下的皇后尊位。
她还是颜氏女时,在长安贵女中并非最出彩的。
王氏女、卢氏女、郑氏女......纵然出身不分上下,可只要有她们在,旁人的目光仿佛都不会停留在她身上。
皆因王氏女外向有趣儿,卢氏女娇柔惹怜,郑氏女才情最高,而她颜元意,只有温柔和气这个评价,说得好听是温雅,说不好听就是没有脾气,同随波逐流之辈无甚两样。
她最得意的,便是得了与王室的婚事,成了谢国的太子妃。
万众瞩目的滋味更加让她欲罢不能。
颜元意并非不知太子对她无情,不过是为了更快从他父皇手中过渡权柄,才急着成家。
还记得那夜,太子神色淡淡,丝毫没有新婚之喜,仿佛成婚的并不是他。
她尚记得,太子对她说出与颜氏联姻的真相只是为了稳固执政地位时,她满心的欢喜在那夜彻底割裂。
她向太子要了一个请求。
两年内不可纳侧妃。
太子答应了。
如今,他违约了。
*
六月初一,距李复要送她入宫只剩下五日了。
自那日起,她就没有再见过李复,只是,流水一般的布匹首饰往她院里送。
李复也并未隐瞒她将入东宫之事,院中舞姬无论是看好戏,亦或是嫉妒,却都结伴纷纷来她院中恭贺。
恭贺她区区一介舞姬,能攀上太子,一朝飞枝头。
只有罗浮,一次都未曾露面。
乌云蔽月,浓墨的夜色覆在长安城上。
宋莺莺趁着守卫换班的间隙来到后院围墙处。
此处临近后厨,却鲜有人至,是块荒地。
是罗浮某次闲聊时说瞧见别院多了些野猫,继而发现此处有个狗洞,足可容纳身材瘦小的人钻出。
没想到,却成了她的逃生路。
宋莺莺贴近围墙,侧耳倾听,外头只有窸窣声。
她蹲下身,扒开杂草,搬开前些日子她堵在此处的石块,先将包裹推了出去。
“谁在那里?”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宋莺莺登时僵住不动。
是守卫长的声音。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足靴踩踏碎石,越来越近,宋莺莺的呼吸几近停滞。
脑中思考着被抓住该如何解释。
她好不容易拖延入宫的日子,按兵不动地等了好几日,才等来李复和守卫松懈的时刻,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么?
今夜无月,宋莺莺无法辨明秦守卫具体的方位,只能凭借脚步声猜测他再过个拐角就能看见她躲在草丛中。
宋莺莺捂着狂跳心口,就在这时,熟悉的温柔声音出人意料响起。
“秦卫长,是我。”
宋莺莺讶然地看着从她前面十步远的树后走出来的罗浮,暗暗松了口气。
罗浮现身,守卫长浑身紧绷的防御姿态稍稍松懈,仍是正颜厉色:“夜已深,罗娘子怎在这儿?”
罗浮镇定自若,柔声细语道:“秦卫长见谅,我方从宋娘子屋里来,正要回屋,遇着只野猫,心中惊喜,追着那猫儿到这儿,怕是惊扰了守卫。”
守卫长侧目而视,树边隐约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瞧着是只猫。
别院娘子多,她们惯是喜爱这类毛绒可爱的猫猫狗狗,守卫长便也不再追问,只说了句“更深露重,罗娘子早些回屋”就领着守卫去别处巡逻。
待人都走远,罗浮的目光移到躲在草丛的宋莺莺身上,莲步轻迈,站定在她身前。
宋莺莺站直,稍稍移动,挡住后头的洞口,戒备地盯着罗浮。
她想起此处也是罗浮无意透露给她的,脸色顿时不好。
微热的夏风拂过脸庞,压不下心中燥意。
“你故意跟我透露此处,意欲何为?”宋莺莺率先发问,时间紧迫,谁知道守卫长什么时候再回到这儿。
与其僵持,不如快斩乱麻。
罗浮面上的那点温柔的笑意消失不见,分明嘴角上扬,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她紧紧盯着宋莺莺,看她困兽犹斗,只要她一句话,宋莺莺便万劫不复。
但她没有,反而出手替她扫除了守卫长这个障碍。
她已经在这儿守了三夜,今夜此刻,终于等到了“猎物”。
瞧她警神戒备的模样,多让人愉悦啊。
她轻轻柔柔开口道:“别紧张莺莺。我想干什么,我能做什么,取决于你。”
“告诉我,你今夜出现于此,想要做什么......是想去找公子?”
“还是,想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