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浪沫碎光与椿枝初蕾
海风裹挟着细碎盐粒刮过脸颊。沈淮青跟随晨起的渔人,踩着浸透咸冷的海泥,踏入礁盘边缘浅海。海水清澈如琉璃,日光穿透水面,在珊瑚林间投射下斑驳的淡金碎影。他的右臂焦痕包裹在厚实的药藻敷料下,残留的阵阵锐痛如同顽固的暗礁,每一次脉搏都提醒着那沉埋于下的三重混乱刻印。千织那句“笨鸟自己活着的回声”与清晨冰冷的浪涌一同浸透骨髓,在喧嚣的劳作号子中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
礁石环绕的浅滩,已有渔民在水中忙碌。几个身形佝偻的老渔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鼓起,正奋力拖动沉重的褐色渔网。渔网边缘缠绕着无数断裂的珊瑚枝杈、破碎的牡蛎壳以及死去的海星、海胆的僵直残骸。银鳞闪烁的渔获在这些“垃圾”中被拖拽着,连同数尾来不及逃脱的蓝色小鱼在网底拍打着最后绝望的鳍。
“晦气!又是这些破烂!”一个老渔民喘着粗气,抬脚粗暴地将一条缠在网边、已然翻肚的小鱼踢飞。那小小的银蓝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弧,噗嗤一声落入旁边礁石凹陷积下的咸水中,无力地沉浮了几下,最终没动静,残存几片鳞片反射着空洞的光。
沈淮青目光钉在那潭小小的积水中。一抹细微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反胃感突兀涌起。他下意识握紧左拳——笨拙的,属于自己的,笨鸟的拳头。不是为了愤怒,而是……一种因那毫无意义的摧残生出的钝痛。
就在这时——
“叔爷……水……”
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传来。沈淮青转头。
几步之外一块相对平滑的海蚀礁岩上,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娃。估摸五六岁,比那葬身污泥的小鱼大点有限。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补着淡蓝色水草纹样碎布的旧裙子,脸颊带着被海风常年吹拂后特有的浅褐色。此刻,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用数片宽大光滑的白玉兰叶子精巧叠成的“杯子”。
“杯子”微微摇晃,里面盛着清澈的、被层层叶片过滤后沉淀掉泥沙的淡水。女孩吃力地捧着它,小小的身体向前倾,费力地踮着脚,努力将那叶杯举高,递向正弯腰清理着渔网上污泥腥物的壮硕中年渔夫脚边。
“叔爷……喝……”
那汉子正烦躁地甩掉手上黏滑的鱼内脏,闻言不耐烦地拧紧眉头:“去去去!边上耍去!没看忙着呢!”
粗鲁的胳膊猛地一挥!正好撞在女孩艰难捧着的叶杯底部!
哗啦——!
珍贵的、费力收集沉淀出的几捧淡水,瞬间泼溅出来!浇湿了渔夫的粗布裤脚!叶杯歪倒掉落,清澈的水在岩面上迅速洇开,被粗糙的岩石吸收,只剩下一摊深色的水迹和几片破裂的白玉兰叶子。
女孩懵了一瞬。黑亮的大眼睛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心,又看看岩面迅速消失的水迹,再看看叔爷沾湿的裤脚和他骤然拉下的阴沉脸色。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瘦小的身体。小小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眼眶迅速蓄满了两泡巨大的泪珠,却死死憋住不敢掉落。她无声地蹲下去,小手慌乱地去捡地上碎裂湿透的叶片,徒劳地想将它们拢在一起。
那眼泪无声含在巨大眼眶里的恐惧模样,像一根最细的冰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沈淮青大脑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角落!
眼前女孩含着巨大惊惧泪水的眼睛…
叔爷裤脚洇开的水痕…
泼翻的叶杯湿印…
刺啦——!
一道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强光,粗暴地撕裂了沈淮青眼前的礁盘渔景!
——画面切换——
【闪回·朔风视角·鸣神岛初春·某处被落樱覆盖的偏僻神社遗址】
空气冷冽,带着初雪融化的松针清香。
视野是低伏的。披着破损暗甲的“自己”正靠着坍塌的樱色鸟居神龛断壁,疲惫地喘着气。右臂上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伤正被临时扯下的布条胡乱捆扎着,渗出的血将破烂布片染成黏腻的深褐。
突然,神龛倒塌形成的狭小空隙深处,传来极其轻微、如同乳猫呜咽般的啜泣声。
警觉地握刀!
但下一秒,动作顿住。
只见被几块碎石勉强挡住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身影。
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紫发细软如初春细茸,此刻沾满灰尘和碾碎的花瓣,凌乱地贴在小小的脸蛋上。巴掌大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很大,却被浓密的、带着水汽的长睫毛紧紧覆盖,随着身体的抽噎轻微颤动。她穿着一身明显过大的、浆洗得很干净的素白小袖,边缘用不起眼的淡紫色丝线绣着几朵小小的椿花骨朵。那素净的布料过于宽大,将她小小的身子裹得像个误闯人世的小小包袱。一只同样小小的、雪白无暇的狐狸幼崽(毛茸茸尾巴还只有一小撮),闭着眼睛,头枕在少女微隆的、瘦弱的膝盖上,似乎也已死去。
少女的细瘦手指紧紧抓着怀中幼狐冰凉柔软的小肚子,整个上身几乎全伏在它小小的尸体上,身体因为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巨大悲恸而无法控制地抽搐着。偶尔有控制不住的抽泣从紧抿的唇缝里漏出,又立刻被她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
一滴…
又一滴…
温热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长睫的封锁,重重砸落在幼狐失去光泽的纯白绒毛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那巨大的、无声的眼泪里,蕴含着沈淮青此刻根本无法理解的、属于一个小小生命的绝望灰烬!
视野里,“自己”握刀的指节无声地松了松,暴戾的气息似乎被这小小的悲鸣凝滞了。沉默良久,那只沾满血迹和尘土的手,犹豫着,极其缓慢地向那小小的身影伸过去……却不是拿刀。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滞。那只带着战场污秽血渍的大手,带着迟疑,最终只是用粗砺的指腹,极为轻缓地——拂开了沾在小少女苍白脸颊上的、一粒沾血的樱粉色花瓣。
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皮肤上的泪痕。
少女被这突然的触碰猛地惊动!如同受惊的蝶,身体剧烈地一颤!眼睛惊恐地睁开!
那双含着巨大泪水、刚刚睁开还带着恐惧水雾的紫水晶般的瞳孔——
毫无防备地!
直直撞入了“自己”低垂的眼中!
紫瞳!
那是一种沈淮青此生从未在任何一个“八重神子”眼中见过的色彩!澄澈纯粹得如同初凝的露珠!没有算计!没有妖魅!没有大宫司的威严!只有最原始的、被巨大悲伤撕碎的恐惧本能和最本真的茫然!
仿佛被这纯粹的澄澈烫到,又或者是那双紫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太过狼狈狰狞,那只伸出的手猛地停顿在半空。残留的粗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滑腻的泪湿感。
“笨……”一个极其模糊沙哑、甚至带着一丝茫然不自知的音节,像是无意识滑过生锈的喉咙,几乎微不可闻地从“自己”干裂的唇间挤出半截。
少女惊恐的紫瞳因这半声模糊的气音而微微一缩,长睫毛上悬着的泪珠轻轻晃动了一下。
视野在此刻骤然模糊扭曲!如同被投入水中搅乱的墨迹。
【闪回结束·海水泼溅声刺耳】
噗嗤!
现实中,女童那好不容易拢起碎叶的小手再次徒劳地松开,几片碎叶又滑入浑浊的海泥水里。巨大的泪珠终于再也含不住,顺着她晒得发红的脸颊滚落下来,没入脚下污浊的泥水消失不见。
沈淮青的身体如同被无形巨浪冲撞般晃了一下!右臂焦痕深处那三道混乱的力量印记骤然灼热搏动!神子记忆里幼年那双被惊惧泪水洗净的纯澈紫眸,与现实泥水中女孩无声坠落的巨大泪滴…像是被看不见的线强行缝合在了一处!
那泪滴砸在他心坎深处——那不是朔风的残念!而是属于他自己,笨鸟沈淮青胸腔里被撕裂的钝痛!属于无辜童真被碾碎的荒诞愤怒!
他猛地俯身!
就在那中年渔夫被泼水的裤脚擦干、嫌恶地准备再一脚踢开碍事的碎叶时——
一只骨节分明、不算强壮却带着泥土痕迹的手,先一步! 重重按在了小女孩正徒劳挽救的碎叶堆旁!
动作突兀!带着不容置疑的阻隔!
是沈淮青!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眼神里风暴翻涌未息,有残存的闪回惊悸,有焦痕灼痛牵扯的扭曲,更有新生的、属于笨鸟的汹涌悲怒!他没看那个愕然的渔夫。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咸冷的海风,极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气与怒火。
那只按在湿滑岩面上的左手缓缓抬起,没有去安抚哭泣的小女孩,而是绕过她的肩膀,直接探向她身后礁石上另一处洁净低凹的积水处——那里刚被涨潮的新浪刷过,清澈如洗。
沈淮青的手掌极其笨拙地在积水中拢起一捧!动作远没有他调动力量战斗时那般熟练精准,反而像第一次学步的幼兽般滞涩不稳,几滴清亮的水珠从指缝间洒落,溅在女孩的碎花裙上。
但这笨拙的一捧,却凝聚了力量!
一股细微温热的、源自他自身却区别于魔能妖气的力量,在他掌心那捧清澈的海水中微微流转涤荡!瞬间滤去了海水的咸涩!水珠愈发晶莹纯净!
沈淮青将这只笨拙捧满清澈海水的左手,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紧张僵硬地,稳稳递送到依旧含着泪、惊惧茫然看着他的小女孩面前!
掌心微颤,水滴沁凉。那双曾被战场血雨洗礼过、后来沾满魔气妖元纠缠的手掌,第一次,笨拙地捧起了纯粹洁净的活水。只为那双盛满无辜惊惧泪水的眼睛。
小女孩懵懂的大眼睛里,巨大的泪水还噙在眼窝打转。她看着眼前这只捧满洁净清水的陌生大手,指缝间透出的纯净光彩宛如清晨初降的露珠。她怯怯地、试探地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极其缓慢而谨慎地,一点点捧住了那汪掌心里的清水。
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女孩模糊的倒影,也模糊地映出一旁沈淮青那只包裹药布、焦痕深处微光躁动不安的右臂轮廓。
远处礁盘阴影里,抱着泥污布袋的烬童再次无声地探出头。他死死盯着沈淮青捧水的左手!更确切地说,是盯着那捧清水微光中,沈淮青那只焦痕躁动的右臂的模糊倒影!
力量的痕迹!
强大!
混乱!
痛苦!
但……他看得更真切的,是那只捧水的手!它在颤抖!却稳如磐石!将那份纯净,送给了另一个弱小的、同样恐惧哭泣的孩子。
烬童的黑曜石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抱着木雕的手臂无意识地勒得更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撕扯冲撞!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能发出痛苦怒吼的男人,会有这种近乎自相矛盾的举动?他那能轰开恶浪的焦痕!为什么会为几片破叶子和眼泪停下?!
他不懂!
这巨大的困惑如同被投入浓硫酸的反应釜!灼烧着他那单纯被复仇与力量填满的、早被命运碾成碎块的心!
“哇——!” 小女孩终于确定这水是给自己的。她破涕为笑!捧着珍贵的清水,像捧着全世界的宝藏!她小心地跑开几步,寻到一处干净的沙窝,将那汪珍贵的水倾注下去,又飞快地摘下几片新鲜的玉兰叶子,笨拙地开始重新叠杯。
“谢……谢谢大人!”跑远前,她还不忘回头对沈淮青绽开一个带着泪痕的笑脸,小小身影在晨曦的海光里蹦跳着消失。
沈淮青缓缓起身。左手掌心残余的清冽湿润感挥之不去,像是沾上了神子记忆里那片樱花雨中的泪痕温度。他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再看一眼远处礁盘阴影中那双充满不解与挣扎恨意的黑眸(烬童)。
“不是‘大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咸风里几近消散。是说给那消失的女孩背影?还是说给这片容纳了无尽生死泪水的深沉大海?又或是……说给心底那片尚未干涸的幼嫩椿枝?
“……是笨鸟。”
他抬起那只捧过海水的左手,微咸的晨光穿透他指间的缝隙,照亮了掌心肌肤上几道细微的、属于笨鸟的血痕裂口。而那只包裹焦痕药布、承载着三重毁灭力量的右臂,似乎在那纯澈泪水的倒映中,搏动得稍稍……平静了一些。
不远处一片珊瑚丛后,千织悄然而立。青金色的琉璃眼眸无声扫过远处困惑至极的烬童,目光落回沈淮青垂在身侧、指节微曲的笨拙左手上。昨夜那柄沾染了海民怒血的金红珊瑚残刃在她心海微微嗡鸣。
盐罐冰冷依旧。但那粒被投下的笨鸟之火,似乎在海水的涤荡下,第一次映照出了双重的痕迹——
一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