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眨,毫不在乎道:“往事不可追,仲纪,你心中有执。”
“你心中无执吗?”许仲纪只问了这一句。
李寒道:“我又不是神仙。倘若真有长生道,我还是想求一求的。”
“我不一样。”许仲纪口气悠远。
李寒道:“你想求来世。”
“不,我想求当年,”许仲纪笑了笑,又喝了口酒。
“……求自己,莫退缩,别错过。”
李寒看着他手中酒囊。鹿皮所制,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木塞上封铜皮,钦着小小一个圆印。许仲纪摩挲它,像摩挲一个人的面颊。
很久以前,李寒在另一个人手中见过它。那只手将酒囊一抛,再往上一抬,头顶将军盔被捧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听见一个人的呼唤,在当时,在她死去的多年后。她隔着时空和生死回头,在那人心上刻下笑容。
武惠伯女孙,细柳营主帅,萧恒难逢的敌手,大梁百年方出的巾帼将领。
许仲纪的伤疤。
十一娘,崔清。
李寒看着月亮,语气平静:“怀帝玉升年间,陛下尚作叛贼,潮州营险些全军覆没,攻打者正是崔清。陛下赞道:得观崔娘风貌,羞杀天下儿郎。玉升三年,狄族攻打甘州,崔将军率百骑解围,但日久难敌,狄兵围城。同时,崔清投敌之讯息不胫而走,甘州军生内乱,再战,崔清于阵前自刎。”
许仲纪浑身剧烈一颤。
李寒继续道:“崔将军最后一战之前,曾向西夔求援。但赵荔城疑是齐军有诈,坚决不肯出兵。为这个,你恨着他。”
许仲纪似听了笑话,摇头大笑道:“李渡白啊李渡白。”
“但你不是因小失大的人,”李寒转头看他,“你受的是许氏家学,听的是君子之教。你恨赵荔城,但你又理解他,因为易地而处,你也不会动。”
许仲纪笑声停止了,有什么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李寒道:“可荔城不同,他刚肠嫉恶,但容易混淆公私。就像我救他为公,他却用私情报答。他以己度人——陛下用你来替他的职务,他虽相信陛下,却不免害怕。而且,他断定你会因崔将军一事加以报复。”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与谈夫人十年伉俪,爱若至宝。”
风声割着,李寒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谈夫人……是我想的那样吗?”
许仲纪没说话,许久之后,轻轻点了下头。
李寒仰头闭目,颤声吐了口气。
许仲纪道:“夫人心志之坚,令我万分敬佩。我听闻,从齐军手中救下她时……她已经很没有个样子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先助我军解救人质,第二件事就是回其老宅,将仅存的苗本取回来。夫人说,倘能培植成功,五年之内,西塞口粮可以自给自足。而那时候,她刚被……”
一时死寂。
过了一会,李寒才道:“目睹孙越英引齐兵入城的是她,所以荔城宁死不言。也正因如此,荔城失去理智,做出开坟鞭尸的事。”
许仲纪再颔首,握紧酒囊,痛惜道:“赵将军见夫人形状便发了疯,竟要全军西出,毫不顾战局战况。且他昼夜不叫人近,连军医都不行。我那时赶到,只能将他暂押,又强行接夫人出去。赵将军因此与我起了龃龉。”
“他以为你在迁怒,”李寒道,“毕竟当初,他的确没有救崔将军。”
“我恨过他,但我不恨他了。十一娘比我明白,压根不会记在心上。我若因此苛待谈夫人,她如果活着,会一枪挑了我。”许仲纪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神色,“我从前怕许多事,怕礼教、怕高堂、怕背离忠义行差踏错,但现在,我好怕她失望。”
李寒道:“她以你为傲。”
许仲纪望着天际,重云淡月后,夜色如女子甲下乌衣。西风吹去,墨夜摇晃,是她打马而驰。
她永远不会为许仲纪停留,哪怕她的心至少有一刻,曾向着他走。
李寒随他远望星天,道:“我明日启程。西塞军事,只能托付给你。”
许仲纪伸出右掌,“定不负君。”
李寒干脆回握,二人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不远处,明月如蛾眉,静如将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