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一时大惊,忙问道:“狱中究竟死了多少人?还没到午时,又没有我的手令,如何问斩?”
钟叔哪分辨得这些,绞尽脑汁想着,道:“似乎死了几个年轻的,好像也没缘没故,关了一晚上人就不行了。”
“不对。”李寒双手反复攥着,“就算真出了事,他们人在狱中,本家怎么知道?”
有人通风报信。
……还是此事便是有人暗中策划?
钟叔急得连连顿足,“哪顾得上这些,你们快走,一会来不及了!我去叫殿下!”
日头又大又白,李寒强迫自己沉下气来。
为什么恰好此时东宫生事,萧玠被带出宫来?东宫和裴兰桥案究竟又什么关联?世族所指,难道是太子?
宫中依旧有鬼。萧玠不能回宫。
钟叔正携了萧玠出来,急声道:“相公,人要是奔咱们这儿来,按脚程就要到了,您赶快!”
冷汗涔涔出了满身,李寒抬臂擦了把脸,正瞧见萧玠满面惊惶地看向他。他突然道:“走大路来不及了,钟叔,走暗道!”
“您这是要……去郑将军府上?”
李寒来不及回答,步履如风,当即往后院走去。院中未植花草,任由杂木丛生,但又错落有致,应当也被着意修剪过。钟叔忙拉起萧玠跟随其后,见李寒从树荫下的石板路上蹲下,将一块石板抬起来。
钟叔往外瞧着,也搭手帮忙,问道:“上回走已经是奉皇元年……”
“玉升三年,”李寒修正道,“他从这边出来,躺进的棺材。”
这院子本是青不悔别宅,李寒入住不久后,竟发现有条密道能通达郑府内部。青不悔死后,郑素被世族软禁家中,也是借助这条暗道,才逃出生天、到达为萧恒“出殡”的场面。
钟叔犹疑道:“都这么多年了,郑将军又不在京,他府上……”
“府上夫人做主,杨氏一子二女,皆有其翁遗风。”李寒抬手接过萧玠,轻声道,“我必护殿下万全。”
萧玠不知是惊吓还是平静,只点了点头。
底下久不走人,尘土四起。又无光照,一片漆黑。李寒抬袖掩住萧玠口鼻,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萧玠睁大眼睛,只觉脚下滑腻,似乎有什么窜过,却也不敢叫出声。李寒衣袖上有淡淡纸墨和皂角气味,他带茧的手也紧紧握住自己。
那一瞬,萧玠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好像阿爹。
他们快步走了一会,似乎到了尽头。李寒抬手摸索着一只铁环,轻轻一推,却没有推动。
萧玠感觉他手突然攥紧起来,握得他有些疼。紧接着,他听见李寒急促的呼吸和咚咚击打的声音,像用手臂撞一块铁板。
这是他印象里李寒最失态的时刻。
郑素堵死了这条道。
死寂。
萧玠手上一松,当即听见一道极熟悉的响动。嗬嗬一声。
他浑身剧烈一颤。
当年昆刀扑在他身上,一箭破口而出时似乎清醒了片刻,双眼凶光顿敛,血口微微一合。也是这样对着他,不再咆哮,从喉间发出告别似的:嗬嗬。
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最后发现是身边人。
萧玠大着胆子,轻轻摇了摇他衣袖,试探着像阿爹安抚阿耶般去拍他的后背,发现他脊背依旧笔直。
这一切不过万瞬之一息,诸多变化仅在顷刻。在萧玠记忆里,李寒似乎是立即抱起他,以极快的速度往回奔跑。
萧玠被他紧紧箍着肋骨,腰间生疼。李寒衣袖鼓荡着,像翻飞的军旗,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就是高昂的马鸣。他似良骥负着少将军,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跑向死地里的生机,放下萧玠,再掉头继续冲锋陷阵。
萧玠被从石板下递上来,钟叔再喊李寒,隔了一小会才听见他攀爬梯子的声音。
李寒再登梯出来,却似从井底爬出来似,浑身浸了一层汗,气喘吁吁道:“道堵了。”
“怎么了?怎么……”钟叔惊于他们原路返回,却也知道事情缓急,忙说,“我替相公牵马,相公快送殿下去。”
李寒连连摇手,扶着膝盖起来,边拉萧玠出门边说:“走地道就是图快,真按坊市走还得半个时辰。我先送殿下去夏府,家什先不管,你也快走!”
钟叔连声答应:“我把相公的书稿拿上!”
“不要了!”
李寒此语一出,连自己都是一震。他人虽一愣,脚步却没有。
角门打开的一瞬,他低声说:“不要了。”
“先生从前是这样,郎君现在又是这样……”钟叔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先生啊,你在天有灵,怎么让他又往火坑里跳……”
郎君。先生。
一去经年了。
李寒飞快地擦了把脸。他握住萧玠,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十年的居处、他老师留给他的屋舍,毫无留恋般,像个过客。
***
下狱待审的世家大员出了命案,京中各姓议事,夏雁浦自然前往。
夏秋声在府中心中惴惴,勉强写了一幅字。刚搁笔,便见小厮匆匆跑来,将一只白玉带钩交给他,道:“外头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将这个交给郎君,郎君一瞧就明白了。”
龙纹。
夏秋声抓了那枚带钩在手,忙喝道:“快开中门……不,开角门,开角门请他们进来!”
小厮忙将人迎进来,果然是李寒二人。夏秋声当即要拜,李寒上前将他一把搀住,轻轻摇头道:“愚兄还有匹缎子要卖,欲将小侄儿托付贤弟。望贤弟莫要推辞。”
萧玠由他牵着,也说:“这位相公我记得,是教我玩皮影的。”
夏秋声忙将他二人迎入室内,屏退众人,又关闭门户,方问道:“如今京中生变,大相有何打算?”
“我往西、南都传了信,陛下那边要走禁卫的渠道,时日也长,应当是大君先回京护驾。”李寒道,“大君如至长安剿逆,望夏郎能帮助一二,再将太子转托给他。”
夏秋声皱眉道:“可诸侯无诏入京是谋逆死罪,秦君会来吗?”
李寒坚定道:“一定会来。”
萧玠看了看李寒,自己坐在椅子里,不打搅他们说话。夏秋声抓了把果子给他吃,又问李寒:“大相没去温国公府上吗?”
李寒摇了摇头,道:“杨氏一子二女皆为龙凤,但杨韬圆滑,我不敢冒这个险托付殿下。独令尊刚烈,夏郎清正,绝不会出卖太子。”
夏秋声忙道:“不敢。家父与大相素有龃龉,旁人不会想到此处,还请大相放心。”
萧玠没有吃朝食,如今的确饿了,小声地咀嚼果子,轻轻的咯吱着。
李寒瞧着他侧脸,郑重道:“我仍有一事,要请求夏郎。”
夏秋声当即道:“大相放心,豁出性命,下官也定保殿下万全。”
李寒目光似张薄罗,那罗网一抖,终于从萧玠身上脱落下来。他叹道:“可否请夏郎移步室内?”
听他这样说,萧玠只怕看不到他,忙怯怯叫了声:“老师。”
夏秋声思忖了片刻,对萧玠道:“臣放一道垂帘下来,殿下隔着帘子也能瞧见大相,好吗?”
萧玠看着李寒,勉强点点头。
夏秋声便落了一层青纱帘,将二人隔入内室。隔着那层梦似的绿雾,萧玠正掰开果子,他不能吃花生的红衣,便轻轻搓了一小撮皮,不慎掉了一粒,忙下地去捡。
李寒望着那小小身影,说:“我命不久矣,想请夏郎做下一位太子太傅。”
夏秋声大惊失色,“大相何出此言?”
李寒坦然道:“明日清晨,我要按期去承天门前颁布新法。”
“可如今石碑已然砸碎……”夏秋声紧忙劝道,“且他们知道相公性子,自然要在承天门前摆阵等候,相公何必自投罗网、赴此鸿门!”
李寒说:“正是因为法碑倒了。”
“如我所料不错,鄙府不久将被夷为平地,我的论著来不及整理带走,也会被付之一炬。”李寒面容平静,语气毫无波动,“新法要想推行,只能靠我明日通过辩论口传。那是唯一的机会。如果我明天不去,裴兰桥会被重泼脏水,说她是羞愧难当、畏罪自尽,新法也会被肆意抹黑。一旦百姓失望,律书就会失去公信,哪怕以后再次颁布,也不会有人听服。我不去,新法就废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
我不得不死。
夏秋声说不出话。
文人者,或治国理政,或著书立说,有什么比摧毁他的条律、焚烧他的心血更让他生不如死?
多年前对青不悔是这样,多年后对李寒还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李寒无暇顾及他神色伤痛,道:“何况世族已然失去理智,如果找不到我,定然会挨家搜寻。而储君身在贵府。”
他隔着帘子看向外面,轻声说:“我会累及殿下。”
帘外,萧玠往这边看来,李寒对他轻轻一笑。
“我终此一生只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学生。”李寒注目萧玠,柔声道,“殿下与我本为君臣,名为师生,但我其实将他看作我自己的子侄。圣人之德莫过于孝,殿下心思纯净,事父至孝,他加冠成人的那天,请夏郎替我看到。”
话至此处,他当即跪下,对夏秋声顿首,方直起身子再拱手道:“君清如冰壶,节如玉尺。我去后,望君教他,望君诲他。如殿下一日临危,望君能顾我将死之言,救护万一。大恩大德,李寒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偿。”
他一个头叩在地上。
夏秋声也相对跪下,拱手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但存一息,必不负君。”
他亦俯身磕下头来。
正是在对拜的这一瞬里,李寒完成了师道的托孤。誓死保护储君是夏秋声的承诺,君子死誓言,李寒用性命托付他,他必须捍卫太子至最后一刻。
是以李寒在为自己结局收笔的时候,也无可避免地圈点下多年后属于夏秋声的结局。萧玠坐在外头,一眼就能望到头。
***
他们两个一出来,萧玠立刻撒开果子跳下椅子,仰头问道:“老师要走了吗?”
李寒点点头,微微倾身,说:“臣不在的这段日子,便由夏郎做殿下的老师,可以吗?”
萧玠问:“会回来吗?”
李寒顿了顿,还是说:“会回来的。”
萧玠静静瞧了他一会,眼翅闪了闪,才慢慢点点头。
见他首肯,李寒便将案上一盏残茶递到萧玠面前,道:“请殿下献敬师茶。”
萧玠喃喃道:“老师……”
李寒没有催促,只伸着手臂。过了一小会,萧玠双手接过茶盏,面向夏秋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说:“请夏先生吃茶。”
夏雁浦抹了把脸,接过盏子吃了口冷茶,连忙将萧玠扶起来。
李寒注视萧玠片刻,也不再拖沓,转头对夏秋声说:“那我告辞了。”
“大相留步。”
李寒脚步一顿。
萧玠这么喊他。
他转过头,见萧玠整肃衣衫,端正站好,庄重道:“我代天子监国,罢免大相为一日白身,只此一日,请大相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勿以为念,早去早回。”
李寒缓缓吐出口气,对他正跪稽首。
“臣谨受命。”
这是李寒留给萧玠的最后一句话。
院外,西南天空一片通红,黑烟滚滚。那是李寒府邸的方向。
血色天空下,萧玠跑过去抱住他,脸埋在他衣襟里,轻声说:“老师,我等你的。”
夏秋声将脸别过去,不忍再看。
李寒紧紧拥住他,又轻轻推开他。他们的告别成熟而默契。萧玠不去追,李寒也不回头。
老师,我真不是个做老师的料。希望我的学生不要怨怪我。
***
半个时辰前,世家暂整旗鼓,齐聚大理寺卿崔省府邸。
夏雁浦刚赶紧来,来不及见礼便问:“我来的时候见火烧了李府,是怎么回事?”
崔省道:“法碑虽倒,李寒手中必定还有底稿,我们既找不清,不如一把火烧了。”
刑部尚书王伦在一旁道:“新来的消息,李寒枉杀我等子弟,做下的这桩孽案不过是杀鸡儆猴。天子行事有分寸,处处不让他妄动。他想趁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