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山,发现官道已被大雪封住,只得绕路前行,到长安金光门已是两天之后。有道是下雪不及化雪冷,虽已雪霁天晴,北风还是割得手脸生疼。
长安本该五更击鼓开城,如今天光大亮,却仍城门紧闭。
“天恁地冷,这要把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吗?”陈子元顿足搓手,“时辰也到了,怎么还不开城门?”
秦灼道:“你瞧这些人。”
陈子元四下打量,赶路的客商虽不在少数,但最多的还是另一批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大多挈妇将雏,凭一只破饭碗过活。
陈子元低声说:“是流民。”
“今年春秋大旱,冬天又出奇冷,死了不少人。”秦灼说,“官府要么赈济安民,要么重新编户,怎么都得妥善安置……但你想想,一路见了多少尸骨?”
如此寒冷天气,早有人等得不满,大声喧叫起来。一时骂声四起,渐渐往城门推搡。
天边突然响起鼓声。
隆隆震荡中,铁链绞起,城门缓缓放落。
众人推推攘攘,争相拥挤入城。城门中却刺出一排长矛长戈,将所有人阻隔在外。一阵跑踏声轰然传来,百余身着明光甲的侍卫提剑而出。为首者厉声喝道:“众人凭文牒入城,拆解包裹,一个一个来!有浑水摸鱼意图蒙混的,别管在下不留情面!”
“肩甲饰辟邪。”秦灼注视来人打扮,“是金吾卫。”
陈子元皱眉,压低声音说:“金吾卫掌管京城徼巡,但小城门不过动用二十余人。今日得有百人,还动用了兵刃,不大对头啊?”
二人说话这会,前头已响起争吵声。一个汉子将妻儿护在身后,怒声问道:“我们全家文牒都给你看了,凭什么不叫入城?”
“并州人,”那卫士大声道,“并州人不准入城。不止并州,幽州、博州、楚州,闹灾的其余十二州一律不能入城!”
那人愤声争辩:“同是大梁百姓,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凭你们是流民!”卫士喝道,“皇命在上,不敢违抗!上头特别交待,尤其是你们并州!前两天刚闹了反叛,谁知里头有没有夹藏蟊贼?退后,下一个!”
他此话一处,一众流民群情激奋,竟大有闯城的架势。那卫士见情况失控,拔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等同谋反!天子脚下,安能容你们如此放肆!”
这么正大光明地拒民入城还是头一次见。陈子元咬牙切齿,却被人按住手臂。
秦灼轻轻摇了摇头。
倒是一旁有一个商贾打扮的行人递上文牒,边问道:“敢问官爷,今日怎么盘查得如此之严?咱们的意思是,这大冷天的,官爷们这么辛劳……”
那卫士接在手中,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城西白龙山出了命案——四条人命,此贼出手又毒又狠,尚未缉拿归案,能不上心吗?都少抱怨着,说苦说累还有这些人哪!”
秦灼和陈子元交换眼神,在心照不宣里继续沉默。
这阵仗一闹开,轮到他二人已日上中天。那卫士已是口干舌燥,瞧了瞧他们,“你,文牒。”
陈子元将包袱打开,赔着笑递过两份关文。
卫士拿起来略作翻看,问:“甘棠?”
秦灼躬身揖手,开口道:“正是小弟。”
卫士上下打量他,又问:“哪里人,做什么营生?”
“关南潮州人,奉家父之命,到京城拜会族叔。”见卫士盯着陈子元瞧,秦灼解释道,“这是我兄弟。没见过世面,愣头愣脑的,官爷见笑。”
“兄弟。”卫士皱眉说,“一个姓甘一个姓陈?”
秦灼叹一口气:“官爷有所不知。小弟生父早丧,家母二嫁陈父,有了我这兄弟。此次来京,正是奉了继父之命。不能按时拜谒,恐怕家去有苦头吃。”
卫士偏不依不饶,盯着陈子元腰间刀鞘,“走亲戚还带刀?”
“这不是怕有劫匪拦道,不敢赤手上路。我这兄弟练过两天功夫,多少做个防身。”他边说边压一锭碎银入卫士掌心,温和笑道,“眼瞧时辰不早了,官爷辛苦,下值烫壶酒吃。”
卫士目光往周遭一扫,将银子揣入怀里,对同伴道:“放行。”
入城后走了足够远,陈子元才狠狠呸一声:“好个天子脚下。”
秦灼却面容沉肃,说:“只怕长安出了事。”
“命案虽重,但重不过整个京都,京兆衙门循例立案就是;流民虽多,但一无兵械,二无口粮,想闹事也没力气,都不是大问题。这么骤然增加人手,又对进城者严加盘查,开门还晚了这么久……”秦灼道,“不是个好兆头。”
陈子元瞧他一眼,叹了口气,又低声问:“这么些时日,你的讣告也得到南秦了。秦善会信吗?”
秦灼摇头,说:“我只为个脱身之计,管他信与不信。”又问:“晁氏书信在?”
陈子元将一封书信并一封名帖递上,犹疑道:“哥,姓晁的虽受文公提拔,也教过你几日,现在可是在那老贼手下做官,信得过?”
秦灼不答,打开名帖,露出一纸俊逸行书。他目光所落处是最后三字:晁舜臣。
***
所谓“北有渡白,南有圣卿”,正是时人评说元和年神童之语,只是一个名于末代,一个仕于初朝。渡白即指梁昭帝大相、文正公李寒,而圣卿正是晁舜臣的表字。
晁舜臣仅长秦灼六岁,垂髫时奏对文公,扬名天下。秦文公大喜,拜其为侍中。秦灼师从裴公海前,也是由晁舜臣授书开蒙。而元和六年文公薨后,其弟秦善篡立,晁舜臣却不鸣不拒,接受了加封太宰的任命。
从此,秦灼虽不至于恨其入骨,到底形同陌路。
而二人之间的转机,还要从秦灼身上的最大争议说起。
荐席。
自元和十年起,秦灼便于王公床笫间往来周旋,但有所给,无所不应。羌君正是其中之一。秦灼早年因落马断腿,元和十四年初,羌君便邀他前去疗养,也正是从羌地返秦的路上,秦灼伪作车毁人亡,偕陈子元金蝉脱壳。
但去羌之事,秦善一开始并不首肯。哪怕羌君亲自央求,秦善还是咬死不应。最后竟是晁舜臣出面谏言,秦善才将秦灼放去。
临行前夜,晁舜臣避开众人,将此物交付秦灼。秦灼坐在轮椅里,靠在窗下剪蜡烛,眼光又暗又冷,问:“太宰想用这封假文牒警醒我什么?”
晁舜臣又将拜帖给他,说:“这是我的私帖,少公如有危急处,可持此求助长安吕氏。长公吕择兰与我有尺素之交,定当为少公尽力转圜。”
秦灼将剪刀搁下,笑道:“太宰多虑,我如此残躯,只是受羌君所邀治疗腿伤,不日便回。长安迢迢千里,如何去得?”
晁舜臣不多言,只拜道:“山遥路远,望君珍重。”
“山遥路远,望君珍重。”秦灼突然笑了一下,终于肯看向他,“当年家父北赴长安,太宰也是这番话。太宰既叛我父,今日又何故惺惺作态?安知不是你与吕氏里应外合,诈我有反心,好遂叔父之意,让我就地伏诛?”
晁舜臣未着朝服,一袭青衣如故。他声音坚定:“臣不会背叛文公,更不会加害殿下。”
“秦善篡立后,裴公刺暴,苏公起兵,晁太宰,你在哪里?你早已改换门庭,去做秦善一人之下的秦地丞相了。”秦灼不为所动,他乌发披散,素衣单薄,傍着烛火盈盈含笑,“太宰琵琶别抱,今日却向我昭示贞操。果真是古有节妇,今有晁郎。”
晁舜臣深深望他一眼,伏地再拜道:“臣无可辩白。”
……
陈子元见他许久不语,试探问道:“真要拿着这个去拜会吕氏?”
秦灼还是把名帖递回去,“先去小秦淮。”
***
永安坊,小秦淮朱楼高立,吹彻丝竹声。
脂粉气和欢笑浮动,男男女女浓妆艳抹,容光相迭。陈子元受不得这般浓烈的香料,皱着鼻子挥了挥手,低声问道:“哥,真是这儿?”
秦灼视线微抬,点了点头。
陈子元随他看去,瞧见二楼立有一条长柜,满柜各色灯笼。
既然秦灼肯定,他便安下心来,又问:“再怎么办?”总不能干杵在这里。
“找个位子,”秦灼说,“吃饭。”
专门来妓馆吃饭是门本事。鸨母满面堆笑,殷勤问道:“郎君要点点儿什么?”
秦灼从案边坐定,也微笑问:“都有些什么?”
“哟,那可多了,但凡您开口,咱们这里就没找不出来的小娘小子。”鸨母见如数家珍,“瞧郎君这通身气派,想必瞧不上庸脂俗粉。咱们有专工乐律诗书的小娘,箜篌琵琶无一不精,歌舞也是上乘。若您喜欢小倌,也尽管可着挑。”
“这样,”秦灼点头,说,“两碗阳春面,两碗烧酒,再切三两牛肉。”
鸨母微微一愣,照常理本该发作,却不知怎的眼光一转,反而笑道:“就来。”
陈子元不解其意,秦灼也不多说。饭菜上来,两人还真当是下馆子,全都吃了精光。秦灼喝尽最后一口酒,问:“吃好了?”
陈子元还是摸不着头脑,点头应了一声。
“钱。”秦灼将碗放在案上。
陈子元满面疑惑,“不是一上来就付了么?”
秦灼屈起二指敲了敲桌案。
陈子元恍然大悟,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枚青铜钱,阳面朝上,镂刻四簇金色火焰。
南秦光明钱。
秦灼将钱合在空酒碗里,轻声道:“你坐着,我再添碗酒。”
柜前倚着个翠衣女人,颜色极好,见秦灼持碗向此处,便轻轻打扇,徐徐将眼波传递过来。
秦灼神色不变,脸上仍带着笑,说:“打一两太阳酒。”
他此话一出,女人手中扇子一停,笑意却改也未改,轻声问:“客从哪里来?”
秦灼笑道:“从扶桑巷来。我兄弟眼睛不好,劳烦添盏红蜡烛。”
扶桑乃日出之处,以此暗指南秦,“红烛”则是北地灯山头领的称呼。如此二三句,实是接头暗语。
女人也笑道:“可巧,红蜡烛断了货,我先给郎君添盏灯来。”
“红烛”不在,次一等的灯山相见,可否?
“也好,”秦灼问,“贵地现在有灯?”
女人道:“就在楼上,我引您上去。”
***
灯影重重,人影纷乱。
女人裙裾轻曳,步伐很轻,秦灼只瞧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他兵器隐在靴中,不好时时在手。陈子元紧跟在他身后,左手虎口隐约蹭着刀柄。
女人从一间雅舍前停步,欠身道:“正是此处。”
秦灼道声辛苦,轻轻推开房门。
正是推门的这一瞬,秦灼听见极轻的“刺啦”一声。
像有什么被竹刺射破了。
陈子元反手掩上门,握紧手中刀。
室中布置清雅,茶香幽幽,里头设一道屏风遮蔽,隐约见一人背身坐在其后。他二人脚步声响起,那人却一动不动。
秦灼按了按手,陈子元便拔刀出鞘。秦灼放轻脚步,提高声音道:“请见阁下。”
那人一声不吭。
秦灼猫下腰,缓缓拔出右手剑。
正是此时,刺啦一响裹挟快风,向二人方向迅疾投来。陈子元早有防备,转手提刀而斩。只闻啪嗒一声,一支飞刀坠在地上,断作两半。
他出刀同时,秦灼已夺步冲过屏风。
屏风后有一张桌案,摆着两只空茶盏,一旁茶已煮好。
案边,那人歪坐在凭几中。约莫有四十左右,方脸短须,圆睁双眼,嘴巴微张。
他颈上破一个血口。
地上,落着一支一模一样的飞刀。
“妈的,”秦灼遽然变色,“中计了!”
如此变故始料未及,二人不做停留,当即掩门就走。正下了一半楼梯,突然听一个声音高叫道:“来人啊,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