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你先按纸上写的去买,我要在坊里耽搁好一会儿。”卿如意一心昆曲,先把最重要的事情忙完,再去操心老爹的铁线莲也不迟。
卿如意早就打听过了,寻的是苏州最具名气的成衣店织绣坊,她急需闺门旦的戏装与头面。
“温娘子,两个半月的时间,替我赶几件褶子和女帔可成?”卿如意甫一进店,就叫店里伙计取了纸笔,亲自绘图,“红色木绣球花,结合苏绣,浅黄色搭配,能做吗?”
温娘子正是织绣坊老板娘,她赞叹卿如意的眼光搭配:“这层次感若是光照配合得好,说不定能将小店生意都带动呢,莫说两个半月,哪怕是一个月也能给小姐赶出来!”
卿如意爽朗一笑,那肯定,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搭配,审美自然前卫。
“尺寸我也给你留下,有一件需要定制,先付你定金好了。”卿如意回想辞缘他高挑身形,她的眼睛就是尺,就算没有上手摸,也能将腰围准确报出。
“哎,小姐,辞这个字是何意啊?”温娘子接过纸,好端端的,末尾却落了个小字。
卿如意听到这话,脸颊腾腾生出热气,她赶紧将纸夺回来:“当是我不小心写错了,无妨,你就按这个尺寸做!”
温娘子观摩少女表情,不由笑道:“说无妨怎么还把纸抢回去呢?一个辞字,怎生得如此在意?”
卿如意手中毛笔顿在空中,她不尴不尬地将“辞”字划去:“娘子莫要打趣我了。”
她才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太违背自己的行事作风了!
可她先前还斥责辞缘写了满纸如意,现在却是让她也遭到如此境地。
卿如意摸了摸脖颈,顶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那个,还要打造一副头面,牡丹缠枝点翠。我细细和你说要求。”
王大公子正从门外路过,听着一旁小厮的话,登时注意到侃侃而谈的卿如意,气不打一处来。
卿府连着长公主,掺了他知州老爹一脚,害得自己的月钱都克扣了不少。
“什么点翠,又是那些戏曲头面,背时之作,得了圣上几句维护就这般光明正大,亲自找名坊定制。”王大公子越想越气,冲店内努努嘴,给小厮使眼色。
“待她走后,你自去打听打听,那些定制的戏曲行头,日后做些手脚,仔细点别让人发现了。”
小厮连连应下,王大公子这才大摇大摆离去。
待到卿如意办完一切事情,回到马车,碧桃也刚好同她会和。
“小姐,因为奴婢催得急,他们花月阁说铁线莲顶多今晚到,只有一盆样品。”碧桃单手抱花,另外一只手还提了些大包小包。
“那位贵人怕是要明日才来,所以不必太着急。”卿如意上了马车,伸手触摸蓝色花瓣,“虽说是假花,但也确实观赏性极高。”
“我放去逢霖墅装点,春日里倒也应景。”卿如意抱着花儿,假花左右也是花,虽是送的,倒也要发挥价值。
天边移动着一点雪白,卿如意刚下马车,又注意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为何会有鸽子?”她扭头问碧桃,话音刚落,那只鸽子便打着旋儿落入府中。
碧桃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卿如意已然起了疑心,抱着花盆贴于腰侧,急匆匆向大致方向而去。
逢霖墅,真巧了不是,她刚好要去的地方。
然而,她视线流盼,湖边垂柳依依,隐有燕语呢喃,却了无鸽子叫声。
花木后,绀青色衣角轻轻晃动,卿如意瞪圆了眼睛:“谁在那儿?”
那抹衣角动了动,随即一双精致的凤眸同她对上。
“小姐,奴在这不过是看燕子搭新窝。”
卿如意卸下防备,她走近少年,免去繁文缛节,但心中疑虑未消:“燕子啊,不过我在寻一只鸽子,辞缘,你可有瞧见?”
辞缘长睫扑簌,直把她看进眼底,清澈纯粹:“哪有什么鸽子,相府何时养鸟雀了?小姐莫不是看岔了。”
卿如意四下里望望,确实什么也没看见,干脆不做多想:“燕子窝呢?刚好这假花无处可放,不如把铁线莲放于它树下,以祝乔迁之喜。”
辞缘眼眸一凝,他启唇正要劝阻,卿如意便准确定位,弯下腰去放铁线莲:“哎,我就放这……”
“小姐不可!”
他温暖掌心猛然贴于她手背,温度灼灼沿着肌理游走,卿如意一个激灵直起腰板:“为何?”
她抽出手,辞缘掌心一空,柔软转瞬即逝。
他垂眼看着钴蓝色花儿:“因为奴屋内正缺些颜色装点,小姐不如赏奴。”
卿如意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如火在燎:“也行,赏你这盆花,后日昆曲闺门旦角色,你定要赢下,莫要辜负师傅一厢看重了。”
她赶忙将花盆塞到辞缘怀里,一双眼直直盯着他的手,辞缘碰上朱红花盆的一瞬间,她便撒开手。
还好,还好,没再碰到。卿如意暗自舒了口气。
辞缘察觉到她的刻意,抱着花盆的手紧了紧,缓缓绽放昳丽的笑:“多谢师傅。”
他明晃晃笑容好看得紧,卿如意脑海中飞驰他名字,耳根子发热,直心虚把眼神游移。
定是自己魔怔了,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有什么,你快将花儿抱回去吧,我同阿爹报备去了。”她摆摆手,不待他回答,脚步飞快,一瞬间便溜没了影。
她又逃了。
辞缘收回视线,岑寂着一双漆黑眸子,仰头看向树上燕窝,那几只燕子立刻缩了脑袋,在巢中瑟瑟发抖。
树根深藏之处,红白交杂,触目惊心。
他捡起地上脖子歪仄的白鸽,血迹沾染指缝,粘稠湿热。
回想她雀儿一样欢脱的背影,不行,她太干净了,怎能沾染这些污秽?
她也不能看见,不然所有的计划都要暴露。
“倒是白费齐隋一只鸽子。”他握着鸽子尸身,寻了个坑将其埋了。
也不能怪他,慌乱中,眼见得鸽子就要发出叫唤,他一时心急,没把持住手中力道,怎料得它脖颈如此纤细脆弱,不似人类。
要做就别做畜生,他这是给它解脱。
铁线莲是一片刺目的深蓝,蓝得不自然。
辞缘眸中似有寒冰,污血随意擦于花上,假花瞬间拖出长长红痕。
铁线莲,地暮国压根没有铁线莲。
*
暮色四合,抄手游廊上的灯笼都已然点亮。
外头忽然一片嘈杂,卿如意只当是送花儿的来了,探窗望去,卿德甫身形从廊上闪过。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猫儿一样溜进黑暗中,定要一睹贵客尊容。
“致远,好久不见,怎的就不方便见人了?”卿德甫笑呵呵打趣来人,灯火模糊下,那人看不清容貌,声音却是苍劲有力——
“两国关系紧张,我这处境不尴不尬的,能来同你一叙倒算好的了。”
二人往书房方向去了,卿如意也蹑手蹑脚跟上。
她颇感兴趣,但听她爹悠悠叹气:“难道是濮州又有动乱了?家里人出事需要我帮扶一二?”
“泊名有所不知啊,天佑国君王暴虐无常,苛政猛于虎,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幸有镇国大将军庇佑,不然我一个穷秀才,如何护得住爹娘。”
泊名是卿德甫的字。
那人好似要将肺腑中的浊气叹完,继续道:“不必劳烦泊名,此次贸然来访,也只是想要泊名为我另谋出路,如此我阿爷阿娘也能有个盼头,这天佑国我是待不下去了。”
卿德甫手中提了一盏青纱灯,灯火幢幢,两点火光在卿如意眸中发亮。
天佑国不是敌国吗?父亲,为何要同敌国之人来往?
卿德甫唏嘘一声,竟是应下了:“既然不方便,自去我书房叙旧。这几日你就先住于相府,只是你这露面不方便,我那小女又比较马虎,不能让她碰见。”
跟在后面偷听的卿如意:……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二人一前一后进去了,门合上以后,她贴着门竟是听不见一点声音。
古时候的隔音效果都这么好了吗?真是吊她胃口,突然冒出来个贵客,却只是个寻常书生,阿爹偏偏藏着掖着,多少有点蹊跷。
府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奴是花月阁跑腿的小厮,铁线莲到了。”
守门丫鬟应声开门,卿如意也只是瞄了眼,确实是十几盆幽蓝的花儿,她不觉有异,自顾自打道回府。
头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天边腾地亮起一片赤光,四下里响起惊慌哭喊声——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卿如意刚在思考为何会起火,廊外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砖瓦四分五裂。
卿如意脚步一顿,急慌慌出了游廊,抬眼望去,但见一鬼魅夜影在倾斜屋檐上奔窜,快如雷电。
“站住!”她捡起地上碎瓦,提裙飞奔,那黑衣人跑得更快了,几近同夜色融为一体。
卿如意一把夺走守门丫鬟的灯,飞快点了几个壮丁:“你们几个,跟我来!”
她眼疾手快,拿稳了手中瓦砾,瞄准方向,狠狠掷出,划出道精准弧度,打得那人膝盖一弯,脚下打滑从檐上摔落,家丁列成圆圈将他包围。
她丢了手中灯笼,右手迅速取下头上金钗:“说!你来相府是想干什么!”
那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杀气尽显,如一头黑豹,将试图钳制他的壮丁打翻在地,卿如意尚未来得及反应,手里金钗便被他打落在地。
她惊呼一声,侧身躲避,黑衣人便窜逃了出去,彻底消逝于黑暗。
卿如意发髻凌乱,她拾起地上金钗,已然断作两截,其上沾染了点棕褐色泥土,隐隐有些蓝色痕迹。
奇怪,明明是石板路,如何就会带上土?
“逢霖墅的人怎样了?”
救火的下人提着桶纷纷跑过。
“都在里头睡下了,谁知道有没有死伤,快去救火啊!”
卿如意所有思绪都被掐断,她抬眼看向染红的天边,火光不偏不倚,正是源自逢霖墅方向。
手中断钗反射出艳红色火光,好似要在手中融化,预兆不详,她心猛然下沉如坠冰窟。
坏了,辞缘!她的小树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