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楼建在校园的偏角,一侧临着主干道和体育场,另一侧则隔着一片低矮的农田。田与楼之间只隔着一道不高的水泥围墙,没监控,也没围栏,像是象征意义上的结界——提醒你这边是校园,那边是边缘,仅此而已,没有真正的阻拦功能。
围墙与宿舍楼之间那条小道狭窄而昏暗,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偶尔有男生抽烟,会溜到这条巷子里躲着抽一支。地面上残留着雨水冲刷过的烟头、潮湿膨胀的试卷碎纸,还有破了口的外卖袋,空气里混着旧泥土和霉湿的味道。这里不是梁夏该来的地方——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愤怒带着她一路走到这里,像是一股不容拦阻的力,推动着她离开熟悉的路线,闯进未知的灰色地带。恐惧感并非消失,而是被压到了更深的层层心底。她没时间害怕,甚至没时间评估这件事是否“过了火”。她只知道,今晚,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抬起头,站在围墙遮住的阴影里,努力辨认着二楼的窗户。心跳因为奔走而剧烈跳动,带着耳膜隐隐的胀痛感。她在心里默数着房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确认那是212号宿舍的位置。她记得清清楚楚。
手指捏着一块刚才捡的小石子,冰冷、湿滑。她有些踌躇地一甩,石子轻飘飘地飞出去,落在阳台上,只发出一声闷响,几乎没有动静。她站在原地,等了几秒,没有人回应,没有窗帘被拨开,也没有人探出头来。
太轻了。她的愤怒像被这一声轻响打断了一下,又随即翻涌而上。
“像话吗?这算什么,打招呼吗?”她在心里对自己吼道,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
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块更大的石头上——巴掌大,边角粗糙,像是天赐的武器。她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掂了掂重量,心跳加快,但脚步没有迟疑。她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像蓄力投掷铅球一般,将那块石头狠狠抛出。
“哗啦——”一声清脆响动刺破雨夜,砸碎了窗户,也砸碎了某种沉默的平衡。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愧疚,也没有痛快,只有一种奇怪的空壳感,从胸腔中慢慢蔓延开来,像一个鼓胀许久的气球,被猛地戳破,却没有爆炸声。
她没有回头看,转身就跑。雨水扑面而来,她几乎听不清自己奔跑的脚步声,只能凭本能迅速穿出巷子,回到主路。街灯重新落在她脸上,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顺手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额发。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混进回寝的人群里。她告诉自己:作案现场绝对不能回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回头,就说明你还不甘心。而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不甘。
拾起那块石头时,她就已经决定,要干净利落。愤怒只该有一次出口,发完就结束。她没计划得太周密,但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给那个雨夜、那个愧怒交织的情绪,画上句点。
可她不知道,这一夜在她眼中只是悄然掠过的一段私密记忆,却被他人用各种片段和想象拼接成了另一种传说。在风言风语的重塑中,她的动作、她的沉默,甚至她的背影,都被赋予了更多她未曾说出口的情绪与意义。
但那时的梁夏,只知道她自己是真的生气了。
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梁夏都绷着一根神经过日子。每次路过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她都会假装随意地扫上一眼,实则是生怕看见一则“男生宿舍玻璃被砸,疑似恶意破坏”的校纪通报。她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暗暗盘算着应对方案:要是真被发现了,自己是装傻呢,还是主动坦白?
可一连好几天,风平浪静。别说处分了,连一句风言风语都没有。连宿管阿姨也一如往常地坐在小木椅上织毛线,没有任何异样。她终于慢慢放下心来,开始告诉自己:也许真像电视剧里说的——“沉默,就是最好的掩护”。
直到今晚,在周笑轻描淡写又兴致高昂地把那个“砖头传说”当作茶余笑谈抖落出来时,梁夏才意识到——那晚的“秘密行动”,根本没能如她设想那样被雨夜悄悄埋葬。它不仅被传开了,还被加工、重构、改编成了一出“热血复仇剧”。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周笑竟然准确地说出那晚的时间点和事件细节。她完全没提过,现场也没目击者,她自认为处理得天衣无缝,可是对方怎么会知道?她本能地看向谢炎,却发现她并没有否认,反而低头笑着,好像对这个“版本”也并不陌生。
一连串的问号在她脑子里炸开,像一锅刚掀开锅盖的热汤,咕嘟咕嘟往外冒。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错愕、到困惑,最后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像是精心叠好的纸鹤突然被人拽了一角,整齐的折痕被重新拉平,留下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折线。
“怎么会这样……”她低声嘟囔,陷在沙发里,整个人像一团瘫软的棉花。
而此时,周笑已经笑得趴在沙发扶手上直打嗝,眼角还泛着泪花,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着“你真的太猛了”“没想到你是这种风格的女孩”。梁夏的脑袋有点胀,仿佛刚下课就被拉去跳体测800米,气都没喘匀就被笑声堵得胸闷。
谢炎也忍不住笑,只不过笑得比较含蓄,低着头,用啤酒罐遮了遮嘴角,但那一抹忍不住上扬的弧度还是出卖了她。梁夏扫了她一眼,决定不再浪费口舌——这俩人一个起哄,一个纵容,都是罪魁祸首。
她干脆一手抄起沙发上的啤酒罐,咕咚灌了一大口,整个人往后一仰,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想多说一句的冲动刚冒头,就被那泡腾在喉咙里的气泡压了下去。
见她脸色发沉,谢炎终于咳了一声,拍了拍周笑的腿:“你也差不多了,别笑了,注意点气氛。”
我尽量……我真尽量了哈哈哈……”周笑笑得眼角泛泪,整个人快要从沙发上滑下去。她一边用手拍着大腿,一边努力把笑意压回去,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显然还沉浸在刚刚的“都市传说”里。
“原来晓露头上那个绷带是你砸的?他当时可遮得紧呢,谁问他怎么受的伤都装傻。我还真以为他撞门框了,或者梦游摔下床!”她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发出一声“哎哟”,笑到没了力气。
“什么?砸到人了?!”梁夏猛地从沙发上坐直,脸色倏地变了,“我、我没听说啊……严重吗?”
她的语气突然收紧,眼神也跟着慌了几分。虽然她对戴晓露满腔怨气,但那晚出门的冲动,更多是因为委屈和愤怒,她只是想吓吓他,哪曾想真的闹出伤来?得知自己可能真的伤了人,一股愧疚就像冷水泼在心头,原本那点复仇后的畅快感,瞬间没了下文。
“放心吧,没大事。”周笑摆摆手,语气轻松,“缝了几针而已,还包得特别夸张,像从战争片里走出来的。说真的,你那时候还在发烧,他打游戏不闻不问,活该挨这一下。”
“而且他也真倒霉,”谢炎笑着接话,“你那一扔命中率太高了,砸的正是他电脑。他在打游戏,画面卡住了,以为断网,气得站起来就撞上了床铺的栏杆。这伤,一半是你‘赐的’,一半是他自己作的。”
“最绝的是,”周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抖包袱,“据说自从那晚之后,晓露就戒了游戏。他原本是机电出了名的‘深夜排位王’,结果突然变得专注生活,连舍友都说他‘像是被雷劈清醒了’。”
梁夏听到这,原本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但脸上仍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只是想吓吓他……怎么就成了转型教育典范?”
“真相拼起来就这样了,”谢炎耸耸肩,“那天他一个人在宿舍,你砸中了窗户和电脑,他跳起来撞了头。姚逸航正好路过,看了个半场没听懂,脑补能力max。加上你当晚气势汹汹的去找他问晓露宿舍,他一联想,故事就成型了。”
“姚逸航这大棒槌……”梁夏翻了个白眼,简直要气笑了,“这也太能脑补了吧~”
“你也别怪他,”周笑笑着说,“换成是我也会这么联想。而且他叙述得太有画面感了,甚至还有节奏感,像拍MV一样。”
“那……戴晓露没跟学校说?”梁夏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问道,“砸坏玻璃、伤了人,这要真追究,我不就是恶意破坏+人身伤害了?”
“晓露那人最怕麻烦,你要真找他打架,他可能直接溜号。他当然不会上报。”周笑一副“你多虑了”的语气,“而且他也清楚,那一撞主要是他自己作的。”
“可他电脑也砸了、窗户也碎了,这损失他不追究?”
“这个嘛……”谢炎笑着摊手,“我就和他说,可能是校外田那边的熊孩子胡闹,往宿舍丢石头,谁知道瞎猫碰上了。”
“你?你跟他说的?”梁夏惊讶地转头看他。
谢炎点点头,神色淡然,语气轻轻的,却透着一股笃定:“这解释不够合理吗?反正学校也信了。”
她眼中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让梁夏突然心头一震。她张了张嘴,原本想问“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说”,却终究没说出口。那不是她值得骄傲的事,谢炎替她遮了过去,这种体面和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动容。
她低下头,看见谢炎那只搭在她膝盖上的手依旧没有移开。指尖轻轻搭着,不紧不重,却像一道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透过布料传来微弱却真实的温度。那温度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又像是某种坦然的回应,不夸张,却让人心口发烫。
梁夏的心情复杂得几乎理不出头绪,一阵一阵像潮水打上来,把她从沙发的稳固边缘悄悄推离。她说不清此刻到底是心虚,是感动,还是一种说不出口的靠近感。心里像被风轻轻撩开了一角帘子,吹进来一点光,又吹皱了一池水。
她忽然很想再喝一口冰啤酒,好把刚才那一点动摇压回去。可那点柔软,又像夏夜的风,吹过来时不惊不扰,却悄悄把人吹进一片说不清的情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