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都督,坐吧。”洛北不还礼,只傲然点了点头,“我和张御史单枪匹马到了你的大营,可见我们的诚意。如今我们三人对坐,你有什么顾忌,尽可以说出来。”
康孝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不敢称顾忌,小人受怀德郡王乌质勒深恩,顾命辅佐其子娑葛。结果娑葛听信奸人谗言,发兵大唐。小人也是受其裹挟,才出兵攻占碎叶。小人自知有罪,但小人自占领碎叶以来,对城中百姓是秋毫无犯,对往来商队也是尽心安抚。小人日夜期盼着大唐天军到来,好将碎叶城交还大唐治下,将军圣明烛照,还请明察小人之心啊。”
张孝嵩听他把自己阴潜城中,出兵袭杀大唐碎叶镇守使之事说得像是受尽裹挟的无奈之举,不由得冷笑一声:
“我在长安,久闻粟特人是行商的民族,男子自少时便学经商之术,舌头如涂了石蜜一样的甜。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康都督,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大唐的忠臣,是我们不识你的苦心?”
康孝哲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想法,只得把头低下去,语辞越发恳切:“不敢,不敢。将军神兵天降,小人是万分佩服。小人麾下这万余兵马,绝不是将军的对手。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善待,只求将军看在我开城献降的一片诚心,宽恕我的一条性命。”
洛北心道,娑葛带出去攻占四镇的也就两万兵马,你区区一个粟特人的都督,不过是乌质勒的近臣罢了,也敢吹嘘自己有万余兵马,拿到我面前来谈价码。他面上不表,只做出一副凝眉静思的模样,片刻后才望向张孝嵩:“张御史,既然康都督一片诚心,你看……”
张孝嵩断然拒绝:“大唐律法森严,奖善罚恶,有功我们会考虑,但你的罪行深重,绝不可宽!”
康孝哲没想到自己已经委屈求全到这等地步,张孝嵩还这么不给面子,当下脸都气红了,他倏地起身,厉声道:“两位不要忘了,你们身在我大营之中,要杀要剐,也就我一句话的事情。何必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你敢!”张孝嵩拍案而起,正要说话,旁边闪过一道刀光,清华四绽,划破室内一片暗沉。洛北手中长刀已经架在了康孝哲脖颈上。
洛北平心静气,语调和缓:
“怎么,康都督,你要试试我刀刃是否锋利吗?”
刀刃架在脖子上,康孝哲一身气焰也消了:“将军,将军,有话好好说……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多久。”
“康孝哲,你真的觉得,你的那些部下会为你报仇?”洛北冷笑一声,转而用粟特语道:“突骑施牙帐已破,碎叶城破也是迟早的事情,要是献出你这颗人头,便能护住他们自己和妻儿老小,你猜他们肯不肯做这笔买卖?”
康孝哲现在才明白洛北之所以敢单枪匹马地入他大营,心中打的是什么盘算……可笑他自己聪明一世,竟以为洛北真的是一腔热血,一身孤胆:“将军……我……”
“康孝哲,现在投降,我饶你不死,你会被槛送长安,交给圣上发落,你手中那些珍奇,还能派得上用场。”洛北刻意提高了声调:“要是敢牙崩半个不字,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他前夜才击溃了城外的数千突骑施铁骑,此刻一身杀气煞气毫不收敛,当即吓得康孝哲涕泪四流,再也不敢和他讨价还价:“将军,我听从处置便是……”
碎叶城上的突骑施狼纛一一降落,换上了大唐的大旗。
“是大唐的旗帜——大唐回来了!”
“大唐!大唐!”
潮水一般的百姓涌到街上欢庆起来,有些月余以来受尽凌辱的汉家子女,对着这数月未见的唐旗顶礼膜拜,磕头作揖起来。
洛北和张孝嵩自康孝哲的大帐中出来,天气晴好,把城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暖光,大唐旗帜在西域的冬风猎猎飘扬,恢复了以往的□□气象。
洛北同张孝嵩、康孝哲一道走到安西都护府的旧日衙署前,望着蜂拥赶来的百姓,以及被康孝哲匆匆释放的大唐军人,高呼道:“百姓们,将士们!自今日起,碎叶城重归大唐治下!”
“我在此向大家许诺,从今天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康孝哲也道:“将士们!放下你们手中兵刃!从今之后,咱们不再听突骑施人的指挥啦,我们是大唐子民!等着大唐的军队带我们回昭武九姓的故土去!”
这些粟特武士的精神也紧绷了一夜,听到不用打仗,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弹冠相庆:“好啊!不用打仗了!”
只有那五百突骑施兵马不知所措,他们左右张望,但见周围已被唐军包围,知道唐军与康孝哲已经达成了和议,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大唐万岁——”
“大唐万岁——”
呼喊声震天动地,这四个字,从满城百姓的嘴里同时吼出,形成了巨大的声浪,让那面赤红的唐旗,飘扬得更加劲烈。
张孝嵩听着这呼喊声,不由得也觉得心旌荡漾,他回头望向洛北时,见他背着手,长身玉立在城头,在漫城欢呼声中闭上了双眼。
他不想打扰这位终于得到片刻闲暇的好友,干脆自他身后绕过,下城楼去寻个地方休息。
两人错身之际,洛北已经睁开双眼:“孝嵩……多谢你。”
张孝嵩轻轻一笑:“称不上,雪夜奔袭,安邦定国的是你。我不过就是舍命陪君子罢了。”他低声道:“洛北……听我一句,谋国之外,也要谋一谋身的好啊。睡会儿吧,这里没有你,天也塌不下来。”
“是啊,是该睡一会儿。”洛北见他过来,才露出一点被藏得很好的疲惫情绪:“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张孝嵩哈哈一笑,将双手枕在脑后,在冬日的朔风中漫步走下城楼。独留洛北在城头望着东方一轮旭日。
突骑施牙帐一夜城破,碎叶城易主的消息很快便在洛北的有心扩散之下,传遍了整个西域。
在疏勒城的坚固工事前久攻不下的娑葛得知此消息,简直是怒不可遏!
他自发兵四镇以来,袭击阿史那忠节、杀牛师奖、俘虏吕守素,可谓是所向披靡。便是苏禄遭人偷袭,未能率军会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只有眼前这座城高池深,又有郭元振亲自坐镇的疏勒城一直让他望洋兴叹。
虽说他已在其他地方劫掠了不少金银财宝和粮食布匹,还掳走了许多男男女女,打算回草原充作奴隶。但疏勒城不克,唐军就还会留在西域,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可接受的隐患。
可是现在,疏勒城久攻不下,自己的牙帐和后方又被人袭击,此战便从大胜走向了大败——娑葛气得在自己的中军大帐把遮弩和康孝哲骂了个狗血喷头:“遮弩和康孝哲干什么吃的!就这样轻易地把牙帐和碎叶城拱手让人!苏禄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歇斯底里地发了好久的脾气,吓得一众突骑施将领都不敢说话,半晌之后,还是他的一个近侍小心翼翼地开口:
“首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打回去了?!再这样在这里虚耗,是等着唐军南北合围,把我们包饺子吗?”娑葛最后看了一眼疏勒城那严密的城防工事,带着不甘和愤恨,下令回援突骑施牙帐。
郭元振站在城头,望着远去的突骑施军旗,一口悬着半月余的气,终于轻轻吐了出来。
疏勒城围一解,被困在此地的七千唐军便有了出路,或战或动,都比现在仓促被动应付的局面要好得多。
“斥候、探马何在?”郭元振点出斥候和探马,“速速带快骑二十,出去探查敌情,查明娑葛退兵的原因。”
斥候、探马都撒出城外,半日便有回报,说是洛北率军翻越天山,雪夜破牙帐,重夺碎叶城,逼娑葛回援。
“是洛北将军?”郭元振听闻此句,不由得长叹一声。
雪夜破牙帐,重夺碎叶城,这样的功绩已足以让洛北青史留名,与苏定方、裴行俭、阿史那社尔、侯君集等征西名将同册。
而这样的不世功勋背后,洛北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此战之后,这只雄鹰将永远翱翔于天际之上,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得了。
“可知道洛将军带的是哪里来的兵马?”郭元振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样长途奔袭,唯有精锐骑兵才能做到,他把洛北能调动的于阗兵马算了一遍又一遍,也算不出他这精锐骑兵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就不知道了。”斥候摇了摇头,“我们抓的舌头是个队正,只知道这些……属下已经数度讯问,看上去他说的不是假话。”
郭元振摆了摆手,示意斥候退下,自己在房中踱起了步,不管洛北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些骑兵,如今碎叶城和突骑施牙帐都已在大唐手中,当务之急,是整顿兵马,即刻与洛北夹击突骑施的回援部队,一下把突骑施的主力部队吃掉,一战打出西域的和平。
可眼前的问题是,郭元振可没有洛北这位“乌特特勤”在西域的影响力,能够自己找到兵马和军饷打这一仗。他郭元振这位安西都护麾下的军队理论上还应该由那位已经战死的牛师奖将军,没有朝廷的新命令,他是一兵一卒也用不了。
但朝廷……朝廷现在,又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