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烨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攥紧的拳头重新松开,又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仍然片言不发。
顾廷煜指着顾廷烨笑道:“你们别看二郎坐着像那么回事,其实他现在心里翻江倒海,一肚子火没地撒呢!这次侯府给不了他想要的,可别指望他出手!”
他适才说话耗费了太多力气,只得艰难地缓了缓气,接着转回目光,对着厅堂中众人道:“若想自己亏待过的人帮忙,总要给个说法!别想着糊弄过去,该交代的交代了,大家心里也就明白!”
明兰疑惑的看着顾廷煜,这位大伯对顾二到底什么态度?求不像求,骂不像骂,难道要对顾二忏悔或哭诉一顿?瞧着又不像啊!
顾廷煜手指枯瘦如柴,似想从袖中取些东西,但手腕抖的厉害,始终拿不出来。
邵氏忍着泪水,帮着丈夫在袖中拿出几个焦皮信封,共有三封,封口上火漆已开,里头隐约有白色信纸。
顾廷煜气喘吁吁的往后坐倒,示意妻子把信交给顾廷烨,邵氏走前几步,把手中的信交到顾廷烨手上。
厅堂中几个老人一瞧,顿时大惊失色,素来神情淡定的太夫人,第一次露出惊慌之色:“大郎,你这是做什么?”
五老太爷失声道:“这信?你怎么还没……”
他随即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
顾廷烨站起身来,朝着邵氏微微躬身,然后才坐下抽出信纸。
众人看不见这信的内容,只瞧见顾廷烨读完后神色大变,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读完一封,又连忙拿了另两封来看,似乎越看越惊心。
明兰大为惊讶,转头看向顾家人,发现他们也是一脸疑惑。
顾廷煜见此情景,哑着声音缓缓道:“这信是父亲临终前所写,交付顾家宗族耆老。信里头写着,二弟生母,先夫人白氏大娘子,嫁入顾门时曾有陪嫁。待父亲身故后,不论是否分家,这些陪嫁的银两、田地、铺面,尽归次子顾廷烨。”
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父亲专门交代,陪嫁折银十一万五千两,信里还说,要宗族耆老和三位堂叔伯,当着族人和亲朋故友的面,一起在灵堂上读出来。”
朱氏和煊大太太等女眷从未听闻过这话,一时目瞪口呆,炳二太太却似乎知道,轻手轻脚缩到一边去。
明兰也惊讶的不能言语,她赶紧转头去看顾廷烨,却见他如石化了般,沉默的端坐在那里。
厅堂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顾廷烨回过神来,一脸怀疑地看向顾廷煜:“这信到底是父亲所写,还是大哥所写?”
顾廷煜吃力地道:“那时父亲虽然病重,却有回光返照,他老人家的字,你总该认识。”
“这信中写的,都是父亲真心话吗?”顾廷烨拈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
顾廷煜点点头,简单地回道:“是!”接着又解释道,“当时父亲自知时日无多,已经开始准备后事,其他的他只是口头吩咐,唯有你的这些,他是白纸黑字写下来。”
“那这封信,你们在灵堂上可曾念出来?!”顾廷烨愤然道。
顾廷煜笑了笑:当然没有!
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满面羞惭,五老太爷侧过头去,闪避着众人的目光。
太夫人轻轻抽泣起来:“我就说,这事做不得,到底是老侯爷临终的意思,怎好违背?你们偏要……唉……”
五老太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怒视着太夫人,脸上挂满了嘲讽。
五老太爷尴尬道:“烨哥儿,你别误会,长辈们也是想替你看着这家当,怕你胡乱花用罢……”
“那可真是多谢各位叔叔婶婶了!”顾廷烨大笑,哪怕是朱氏和邵夫,也听得出笑声中的气愤讥讽。
厅中女眷们面面相觑,五老太爷沉着脸不说话,恼怒的瞪着顾廷煜,暗骂这个痨病鬼为什么把这些都说出来,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这下别说帮忙了,不往下踩两脚都不错了。
“你们作践我,还想我帮忙!”顾廷烨心中狂怒,再不想看这帮人的嘴脸,也不管炳二太太和太夫人,昂然起身后面无表情道,“大哥哥要说的可说完了?若完了,我这便告退了。”
“慢着。”顾廷煜气喘着高声道,苍白的面孔都发青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邵夫人忙去扶他。
“我说过不求你,顾家也用不着求你,现在你跟我去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顾廷烨迟疑半刻,随即点了点头,他倒很想看看,大哥还有什么杀手锏?
顾廷煜吃力的站起来,一旁的邵氏忙收起摁泪的帕子,急上前几步扶住丈夫往门口走去。
顾廷烨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大哥是要带自己去顾氏宗祠,到了北堂正门,顾廷煜让邵氏留在外面,自己和二弟缓缓走了进去。
硕大广阔的祠堂,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台处,余下几丝微弱的亮光。
“你点灯罢。”顾廷煜道,“我没力气。”
顾廷烨挪步上前,连看都不看就从香台左侧木架下,摸出用油纸包好的火石与引绒,似乎对这里熟悉之极。
顾廷煜瞧顾廷烨流畅的动作,不由得轻轻嗤笑:“说起这祠堂,怕是我们兄弟中,谁也没你熟悉。”
顾廷烨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罚,总免不了来这儿跪上一跪,若是到天黑还没叫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摸火石了。”
随着烛火燃起,堂屋里明亮许多,影影重重的光线,幽幽散开的檀香,将整个祠堂都填满了。
顾廷烨的目光,定定的注视着香案上最新的那个牌位:顾公偃开之位。
两边高直入梁的大柱上,各竖挂了一副楠木匾额,八个醒目大字,深深镌刻入木:祖德流芳,万代荣昌。
“二郎,如今你也算出头了,祖宗们和父亲若地下有知,定然高兴的很。”顾廷煜难得如此和善。
顾廷烨勾起唇角,一副揶揄的模样:“若大哥哥的身子能好转,想来父亲会更高兴。”
顾廷煜摇了摇头:“好不了!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诉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单如此,还有我这副病秧子,也是那时埋下的祸根。”
顾廷烨淡淡道:“顾家但有坏事,都是我们母子的过错,这我早就知道了,倒不用大哥提醒。”
“后来我才知道,你娘嫁入顾家之前,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不着任何人。”顾廷煜平静道,
顾廷烨哼了一声:“多谢大哥明鉴。”
“你与弟妹虽然成亲不久,但我看得出来,你十分护着她,怕她在顾家受半点委屈。”顾廷煜没在意他的讽刺,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关的话题,“若今日家逢大难,要你休妻另娶,你当如何?”
“大哥这话真好笑!” 为了这帮人休弃明兰?顾廷烨忍不住笑了出来,
“咳咳……自然……咳咳……为了这会儿萱宁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顾廷煜轻轻咳嗽起来,掏帕子擦了擦嘴。
他抬头凝视顾廷烨:“可若是为了你的父亲呢?为了你的子女呢?为了你多年的至交好友,为了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呢?你当如何?!”最四个字,他忽然提高声音。
顾廷烨心头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随即立刻稳住身形。
他知道自己这位大哥不简单,不愿在他面前落了下风,干脆反问道:“我从不想倘若之事,哪怕败光了家产,我也会自认无能,绝不会拿个妇人出来顶罪,大哥究竟要说什么?”
顾廷煜气喘的厉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你不敢回答,也是,怎么回答都不对……”
顾廷烨却颇不以为然,虽知那位大秦氏早逝可怜,但顾二心里却十分厌烦她。
他能理解父亲的一往情深,可大秦氏毕竟是掌家主母,嫁入顾门近十年,只知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夫家的隐患她竟毫无察觉。
这样柔弱的女子,不该嫁给长子嫡孙,更不该为宗媳,若她是个有担当的聪慧女子,绝不会成为夫婿的负担。
就像……明兰,若明兰发现夫家要靠牺牲她才能走下去,一定会主动牺牲自己,绝不会让夫君陷入情义两难。
过了会儿,顾廷煜长叹一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指着香案道:“那有个盒子,你打开看看罢。”
顾廷烨眼中划过一道冷芒,走到香案前,打开那深色的大木匣子,发现一块厚厚的拱形铁片,上头刻着竖排的文字,并以朱砂填字,卷首以黄金镶嵌。
顾廷烨微楞了一下,知道这黑黝黝的厚铁片,就是传说中的丹书铁券。
“你把那铁券拿出来,看看上头最前面那四个字。”顾廷煜艰难的出声。
顾廷烨慢慢转动铁片,视线挪到卷首,最前头以黄金锲成四个凝重的大字:开国辅运。
“我知道你的打算。”顾廷煜说的有些喘,抚着胸口道,“你总觉得侯府亏欠了你,对侯府一肚子怨气,想亲眼看到侯府倒掉,被朝廷夺爵毁券,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把你多年积怨好好出一出。等过个十年八载,你慢慢积攒军功,官家再赐你个爵位,那时你也算是为顾氏光宗耀祖了!曾经亏待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落魄潦倒了,占不到你半点光,你什么仇都报了!”
顾廷煜一边说一边笑,笑的直气喘:“你还想着官家为了名声,不能直接夺了我的爵位给你,所以干脆釜底抽薪,让侯府倒掉算了!这样你才能有新爵位,是不是?”
顾廷烨看着狂笑个不停的兄长,冷冷的,一言不发。
“你以为官家是什么人?知不道天家无私情……”顾廷煜终于止住了笑声,神色严厉,“不算那些开国功臣,从太祖到今天,除了皇亲国戚,你见过几个新封的侯爵?!我告诉你,一共两个!”
“这两个还都是立了存亡绝续的盖世之功,不封赏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这才让朝廷破了例!他们的功劳若在开国时候,不说裂土封王,怎么也能封个公,无论如何不是封侯!”
“你以为官家会念着你的从龙之恩,对你格外优待?”顾廷煜一脸嘲讽之色,“他刚登基的时候,或许觉得给你个侯爵都委屈了;一年两年后,会认为给你个伯爵都算赚了;等三年四年后,连现在给你的封赏,他都觉得给高了!你还想封侯?”
顾廷烨脸色铁青:“大哥慎言!做臣下的妄议真龙天子,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真龙天子?”顾廷煜冷笑,“他和你一样,也是撞了大运,若没遇到宫变,一辈子也就窝在禹州,连个知州都瞧他不起!什么真龙假龙,这些鬼话骗骗百姓倒也罢了,你也拿来当真!”
“你以为顾家非求你不可?我告诉你,我要肯放下面子找梁晗,这事一定办得成!”顾廷煜瞧着顾廷煜,冷冷道,“现在我问你,为何梁晗一定能成?为何我不找他?为何我不想让三弟袭爵!”
顾廷烨不明所以,顾廷烨看着他道:“我要你现在就动动脑子,要是一个也答不出来,这侯府就注定要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