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如果念书算韩静节主业,那她从未在本职工作上失手。学习实在不算难事,她平日勤奋也更像是探索边界,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但进入大学后,她确实小小动摇了一下。学校里高手如云,同学比她年长更具阅历。第一周还好,第二周狄秋就见她晚上回家神情严肃。问她出什么事,就见她脸色有些阴沉:“我看齐三百页资料,导修班上教授听完我发言,问我是不是没看那个延伸阅读。”
狄秋正想宽慰两句,就听她又说:“问题是延伸阅读我也看了啊!”话间颇有些愤愤之意。
她鲜少被这样直接打击,立志要争口气。起初几个月,狄秋与她同桌吃饭都有些紧张,不知她会捡起哪桩旧官司问具体细节。狄秋的熟人一般都是被告那方,他分享经验也多是如何逃避法律制裁。不过有些操作实在精彩,讲起来倒也不丢人。
适逢蓝信一备战会考,起初还约韩静节周末自习,权当找人督促。试了几次之后,他趁聚餐时私下问秋哥,是否感觉阿妹近期有些暴躁?以前讲话温声细气,现在语速都快好多。狄秋叹口气,说他打听过,学法律的都是这样,她已经算很收敛。
其实以韩静节资质,要混个不错的成绩也不会太难。可惜刺激到她的似乎不止教授开学之初的一句评价,还有同学非议。鉴于年纪太小不好找实习,韩静节选择去学生会找点事做,由此结实几位同学与上庄。
学长对新人评头论足似乎已是常态,而与韩静节同届入学生会的恰好以女生为主,他们讲话就更难听。那些狎昵言论韩静节不曾对狄秋谈起,只有一次,她大概是觉得太离谱,忍不住与狄秋分享。
“阿爸你猜他说什么?”见狄秋摇头,她冷笑一声,难得用轻蔑语气讲人:“他讲:‘安安你这么小啊,刚刚好读完书就可以嫁人,时间都不会耽误。好似Emily咁,重读两年,等她考完PCLL都老晒啦。’他怎敢这样讲出口?”
狄秋闻言亦皱眉。虽然他还一厢情愿将韩静节当作小孩,但理智也知道走出家门,她已经被看作是位年轻女士,落在某些人眼里就是资源。
“你没教他怎么礼貌讲话?”他问,就见韩静节笑笑:“有学长帮我们骂回去了。”
象牙塔里总算还有人能仗义执言。狄秋很想欣慰,但也不知哪点触发他心中警铃,让他多嘱咐一句:“学校的男仔你……”
话未说完,韩静节摆摆手,笑说:“全部都好没意思。”
但她觉得没趣,并不代表别人看她也一样。起码当时在学生会替几人打抱不平的学长就对她很是照顾。这位上庄复姓司徒,今年大三,算是学生会中对新生最友善的。他对新加入的几位干事都很友好,只是韩静节与他一样读的都是法律与科学,算是他直系学妹,因此对韩静节照顾更多。
狄秋没见过这位司徒,但信一去港大开放日参观时,正好遇到他和韩静节带队参观。这位司徒同学言辞风趣幽默,答疑也很热情,算是很标准的人才。韩静节在他身边只作助手,基本不用做事,走在队尾与蓝信一讲小话。
参观完成后,中学生们各自活动,而韩静节当然是要尽地主之谊,请阿哥尝尝学校食堂。不知算不算巧合,午餐时这位司徒同学阴魂不散,蓝信一就见他将韩静节拉到一边,悄声说“专门优待高中生,你这样好容易给人误会”。
“误会”这两字听得蓝信一冷笑,溝女这点伎俩他再清楚不过。但他又觉得这种手段瞒不过阿妹,也不可能入她眼。思来想后,他找韩静节小心确认,问她是否有预谋要做什么,自己可以配合。而韩静节只是笑,让他不必担心。
鸡飞狗跳的第一学期就这样落幕,韩静节那口气也终于平息下来,拿着A快快乐乐过节。只是圣诞时出过一个小插曲,家里莫名其妙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收件方只填了地址。
这种寄来狄家的奇怪邮件当然不会被随便签收,老黎严阵以待,最后拆开才发现是一套叮当漫画。这种东西全家只有一个人会看,韩静节放学到家后被叫来文化,想了许久才说可能是自己去年订的,一直没收到还以为寄丢了。
她因此被老黎嘲笑半天,说这么大的人怎么还看叮当。狄秋从旁打圆场,说大人也看得这些,有些人年过半百都看漫画呢。这话也许有含沙射影之嫌,但狄秋也没觉得太诧异。韩静节小学时确实很喜欢叮当猫,去年备考那阵她还拿出来翻翻。
这件事很快翻篇,等到转过年来再开学时,韩静节俨然是为成熟的大学生。随着狄秋与李家源的合作徐徐展开,她人身安全似乎有更多保障,随之而来便是更多自由。
这或许也得益于狄秋自省,自从苦等电话被张少祖瞧见调侃,他也想自己是否管教太严。养育小孩这件事上张少祖更有经验,狄秋遂向他请教。趁韩静节不在身边,张少祖点起支烟,说我们不都这样过来的,你十五六岁时又有多规矩啊阿秋。
狄秋试着回想,他家中管束忒严,所以自己那时叛逆得很。最后父母妥协送他出国念书,他也不肯安生,趁着假期回国跑去码头,走上一条起起落落的路。忆起往事,他还是颇为怀念。但转念一想,要是故事主角一换,闹着要从大学退学、进帮派做事……他一拍桌子,将这想法抛到脑后。
无论如何,狄秋这自省都很有成效,直接结果就是韩静节如愿在十六岁生日时收到一辆机车。狄秋给她找了教练,要她按考牌的态度来学。她在封闭路段跑了两圈,教练连连称赞说她熟练。学也不必学,只待到年纪去考证就好。
照理说韩静节从未碰过车,这“熟练”是从何而来?狄秋挑眉看向当事人,眼看着小孩仰头望天避开他视线,之后找个借口推着车一路跑去车库。他笑着摇摇头,决定不去追究。
韩静节十六岁时,墙上标得身高线终于不再涨,停在十分惊人的一七五。阿文只及她肩头,要为她编发时都只能叫她坐下。不知何时起,狄秋想安慰她时,也从摸头变成拍肩。
韩静节偶尔也会为成长而惊愕,好像某天身边的人突然被施下咒语,印象中的高大身影都变作与自己一般高。不过成长亦有好处。她儿时以为自己体力会比不过男仔,如今真的与人动手,才发现有技巧与身体素质加持,很多事都并非绝对。
虽然早就对长大成人做好准备,但真的等到邀约时,她还是小小震惊了下。
约她的是那位司徒学长。那几天没有学生会活动,所以他赶在韩静节下课时在教室门口等人,递出邀约:“趁开学不算忙,明天要不要出去玩下?”
次日是二月十四日,这个日子多少有些暧昧。韩静节思索了下,那天有节晚课,接着还有读书组聚会,会到晚上十点才结束。她算算时间,觉得一次旷课出游应该不会引起家人担心,遂欣然应允。
明明也算相熟,但单独出来玩,好像意义又有不同。好在情人节哪里都是人挤人,不会教人尴尬。他们去看了场电影,又寻间西餐厅吃晚饭。席间两人扯些闲话,韩静节知道他家中经商,问他为何不学商科。他笑笑,讲家中长兄已经继承家业,不必他劳心。
同样的问题他也抛回给韩静节,问她为何选择读法律。她原本切割盘中牛排,闻言停下刀,认真道:“原本想过学金融,但我读中学那阵刚好撞上股市崩盘,看嘉文集团、信托银行那些人搞事,就觉得这些东西很虚无。”
她去年个案研究选的是信托银行案,涉案人是何家那位家主,如今还未审出个结果。司徒还替她看过那份作业,知道韩静节对这案子很上心。问她缘由,她说是当年自家产业差点都被波及,虽然最后无事,但她一直留心着这个案子。
此情此景说起这些,难免有些破坏气氛。韩静节似乎也自觉失言,一笑带过话题,说她家的产业也无需继承,学法律只是兴趣使然。
“平时根本接触不到这些大人物,说不定以后做大状有机会见面。”她说着将几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对司徒笑笑。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前是很风光,但你看嘉文现在什么鬼样?何家早就逃去英国了。”司徒为她斟满果汁,随口道。“不过他两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家在好多银行都有股,嘉文背后华业银行就是他家侄子在管。”
“何浩云?”韩静节放下刀叉,作洗耳恭听状。“学长你是不是还认识他?”
“是。他是我大哥的同学,当年好威风的,这两年倒来找我哥说要合伙做生意。”司徒说道,问她是否吃好。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招来服务员买单,问韩静节是否着急回家。
等了一年,这场对话还未进展到正题,自然没有急着回家的道理。韩静节耐心很多,摇摇头表示不急。司徒闻言神秘一笑:“那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虽然料想到他说的“好玩”不会多有趣,但等出租车驶到目的地,司徒推开门请她先进时,韩静节还是哼了一声。好在对方只当她是惊叹,凑近她耳边道:“你这样的乖乖女是不是没来过这种场合?怕的话我们换个地方。”
韩静节确实没踏足过舞厅夜店,但城寨中混久了她也不缺这种世面。但来越南帮的夜场,还是他们平日开黑拳赌档的场子,于她而言确实是人生新经历。她环顾四周想看是否有熟悉面孔,而司徒以为她是新奇,引她去吧台空座。
“你要喝点什么?不带酒精的话,这边好像有可乐。”他说,手指轻叩台面,昏暗灯光下看着与平日在学生会时大不相同。
被全场热舞的男男女女挡住视线,韩静节没看到是否有熟人驻场。她转回目标,露出一个很标准的笑容:“和你一样就好,学长。”
对方看她的眼神已经不怎么掩饰玩味:“那就饮少少的,不好卖我啊。”说着招手向酒保要了两杯“夏日微风”。这名字听得韩静节险些笑出声,不过她也确实没指望越南帮起出什么好名。趁着酒未端上,她又转回正题:“今年我还是想继续做信托银行案的分析。”
“不过前几天我们读书会还在说这个,我觉得何家不会脱身,Emily她们也这样觉得。”她盯住司徒,好像在等他给出答案。
对方果然很吃这一套,对她轻轻摇头,故作高深道:“这次你猜错了。”
“庭都还未开,这就判我错?”她故意问。“还是学长又知道什么内幕?”
说话间酒保已经将他们二人点的酒分别送上。韩静节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杯绝对不是“少少酒”。不过她还是礼貌谢过服务员,多看了人两眼记下他长相。那缕碎发又滑到眼前,她随手拂开,动作太大连带着一只耳夹滑脱。
司徒低头替她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耳夹,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瞬走神,起身时依旧是方才那副神叨叨的态度:“何生上月就保释出来,现在都在家好好呆着了。他知程一言的事多到飞去,所以嘉文集团肯定不会让他出事。而且你想下,信托银行前主席都抓回来了,还会要他来认罪吗?”
韩静节点点头,笑容完全发自真心。何子仪出国后,她不像以往那样可以轻松打听到他父亲动向。何家被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想贸然行动暴露自己。不过港城太小,大学不过两所,圈子里的人兜兜转转总能遇到。所以韩静节入学时就在想,是否能在当中寻到一两个知情人,提供些报纸上没有的信息。
她在大事上运气一向很好,当然也要感谢有人想要卡着她十六岁生日下手,否则她还要先开口约这位司徒学长出来。他做这种事恐怕早就得心应手,无论是进门时与酒保暗暗比的手势,还是端给韩静节的那杯气泡更绵密的酒,显然两人配合已很默契。
不过可惜,好像没人告诉他,离开视线的饮料不要喝。韩静节举起杯子与他碰杯,看他毫无防备饮下一大口。
应该还要些时候才能彻底见效,可惜韩静节已经很不耐烦。此时正适合借口去洗手间,她挤过层层人群,拉住场边一个无论发型还是着装都很有特色的小弟,轻快道:“九哥今天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