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韩静节认真提出想放弃科学的学位,提前一年毕业。
狄秋对她课业没有要求,何况当年她多念一门科学只是出于兴趣,就算单拿一个法律学士也足够响亮。但她两边兼顾得很好,多一年就可以多个名号,就这样放掉好像太可惜。
他担心小孩别有顾虑,仔细问了,才得到一个哭笑不得的答案——韩静节见识过张少祖的旋风拳后,觉得世界都被颠覆,学理科无用。
这件事算是韩静节主动挑起来的。她很有长性,见识过王九的功夫后一直心存好奇,又不敢让狄秋知道自己和越南帮有来往。思来想去,借着某次去城寨的机会,她单独问了张少祖。
本以为二人会就这个问题切磋探讨,没想到韩静节刚起个头,张少祖就给出答案:“他会硬气功啊,刀枪不入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在韩静节听来等于说英文实际有二十七个字母。她再三确认,所谓硬气功是否与武侠小说或变种人漫画里说的那种能力一样,得到肯定答复后长长“啊”了一声。
这完全超出人体机能的范围,她打算回家以后把高阶运动健康学那门课退掉。但既然已经问了,她索性多问一句:“那怎么才能破解呢?”
“用内功啊。”张少祖香烟被她收缴,只给了根果丹皮替代。北方的零食在这边很少见,张少祖叼着只当解烟瘾,一手攥拳一手张开,用手势辅助给韩静节简单解释如何用气破外功。
他给信一和十二都讲过,自觉说得很清楚。可韩静节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理解了很久,末了双手合十请求道:“可以给我看下嘛,祖叔叔?”
城寨里很久没有人需要用旋风拳处理,但张少祖很少拒绝小孩子。当天下午刚好有个倒霉赌鬼当街闹事,街坊通报给龙头,张少祖就喊上韩静节同去。
教训赌鬼用旋风拳,实属杀鸡用牛刀。张少祖为不辜负那一声“祖叔叔”,揍人中途还穿插了招式讲解。单臂抱摔很正常,把人踹得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也许有点难度,但最后一拳把人打飞三米、对方还能自己站起来,这着实是超出常人理解。
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叫好,张少祖吩咐小弟善后,走回韩静节身边:“怎样?看明什么是气功没啊?”
韩静节嗫喏说着什么,他凑近听,好像是讲物理学不存在、生物学也是假的之类他不太理解的怪话。不过很快她又回过神来,像她的两位阿哥一样,问出同样问题:“我可以学吗?”
很遗憾答案是否定,张少祖当年就看过,韩静节与两个男仔都不适宜传承他衣钵。不过韩静节不似他俩那样纠结,学不了也不强求。张少祖本来还想赞她豁达,谁知她转头就决定放弃科学。
当然狄秋最后还是劝住了,说她早毕业也无用,年纪太小不好找实习。这点韩静节亦深有体会,她自己投了几份简历想趁假期去律所见见世面,都因年龄被婉拒,最后还是借了狄秋的关系。
港城能混进律所的都是精英,节奏快、压力大,韩静节反倒觉得刺激。她回家同狄秋说,只盼快点成年考牌,她已经等不及要拿实习律师的证。
虽然知道她一直盼望长大,但这样直观讲出来还是让狄秋感怀片刻。但他亦是从那个慢不下来的年纪走来,知道“珍惜少年时”这种劝诫最没用,不如耐下性子与期待成人的韩小姐聊聊成年派对。
过去几年韩静节生日都过得很开心,有家人朋友陪伴。但十八岁又有不同,值得狄秋办一场隆重宴会。
这是特意搭建的交际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狄家两代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几乎都来赴宴。一声声清脆碰杯是入场的敲门声,代表第三代的新秀已经可以示人。
等到真的跟在阿爸身后与人应酬,韩静节才全然明了狄秋听到自己等待成年时,为何笑着还要蹙眉。这是她首次亮相,穿了件曳地的墨绿色旗袍,配着一串珠链与翡翠耳坠,跟在狄秋身边俨然是大人模样。
溢美之言扑面而来,说什么麟子凤雏、鸿鹄高翔,恨不得将她淹没。可惜韩静节并非雏鸟,何况狄秋将她护得紧,言谈举止间不掩对她的期待,明眼人都知未来狄家要捧谁主事。
旁人夸奖韩静节都一笑而过,但被狄秋多说几句好话,倒是羞得她耳朵要红。他们都是含蓄之人,鲜少这样直白。狄秋连明贬暗褒之类的客套都不用,不愿给他人留轻慢韩静节的机会。
饶是如此,人群中仍不乏议论。有人道狄生终于想通,偌大家业总要有人帮手,但怎好找个外姓人接班?旁边有好事者解答,说这是狄家某个表妹生下的孩子,狄生养在膝下许多年,有血缘在总是更可信些。
说着说着,就听身后有人不屑地切了一声,口称借过从众人中间趟过去。
衣冠楚楚的先生太太们瞥了眼这不知礼数的年轻后生,只得到一个潇洒背影。他们又转过头去继续点评今日主角,说这位张小姐生得动人,言谈稳重,即将港大毕业,若是向上联姻说不定真能拢住金龟婿……
话未说完,他们又被人粗暴怼开。这次也是个冒失青年,还撞翻了某人的酒杯,却连声抱歉都没有。两次这样冒犯,有人按捺不住开口:“这是谁家的男仔,这么不识规矩?”
同行者张望一番:“前面的是龙城帮的,刚刚那个是架势堂的……哦,大佬也有到场。”闻言众人静默几秒,这才想起狄老板是怎么起家,默契地转去聊股市。
蓝信一和梁俊义难得穿正装赴宴,站在人群中吸引不少目光,还未到半场就已经无聊起来。这种场合不能纵情吃喝玩乐,生日宴主角又随秋哥忙于社交,而两位大佬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就在场边喝酒,打发他们一边去玩。
他们两个闲逛听人聊天,结果被气到无语。梁俊义对着不远处讲韩静节出身的人翻了个白眼:“有钱人也钟意乱嚼舌根啊?还不及三姑同Mary有品。”
他没有刻意收敛,被一旁的女孩听去,点点头似是赞同。三个年轻人互相通报,得知都是韩静节的朋友,就此攀谈起来,赞韩静节今日光彩照人。
朋友的朋友就算朋友,三人打开话匣子,从虚伪名流聊到四大天王。议论郭富城与刘德华谁更帅时,韩静节从他们中间探出头来:“还是张学友更加好。”
女孩啧啧两声,问她何时穿的耳洞。韩静节笑笑,说前几日被小姨带去打的。说着她反问:“怎么穿了长裙?我还以为可以见到罗警官着制服。”
“你见得少了?我执勤时小姐你都‘偶然’撞到多少次了?”女孩作势要拧她耳朵,被韩静节嬉笑着躲过去。
她对两位男仔郑重道:“这位是我朋友罗奕,现在已经是高级警员啦。”
说罢她又转过身隆重介绍两位朋友:“这位是龙城帮头马蓝信一,仲有庙街Tiger哥头马梁俊义,我们是一齐长大的。”而罗奕也大方挥手:“你们好啊,想没想过来做我线人?”
做线人当然只是说笑,打过招呼后罗警官先行离场,说下午还要值班。留下两位帮会人士目瞪口呆,梁俊义喃喃道:“我们居然同差人聊了这么久。”
而蓝信一则挑眉看韩静节:“秋哥洗白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卖了啊?”
“根本没得藏,不如大大方方认了。”韩静节慧黠一笑:“你猜她为什么升高级警员升得咁快?十四堂之前又为什么没再去烦你?”
蓝信一闻言忍不住鼓掌两下,赞她适合当掮客。而韩静节望向门口,笑容更盛:“别担心啦,又不是只有我们是黑的。”
宴会将近尾声,李家源才姗姗来迟。请柬自然是早早寄过去以示诚意,名义上是公司对公司,但毕竟他代表和联胜,谁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此前狄秋试探过他是否有意独自在深圳开辟生意,也暗示过可以帮忙搭线,没有得到回应。今时前来,大概可以视作简单的表态。
狄秋那边被两位合作伙伴缠住,韩静节先一步上前迎接这位意外来客,谢李生赏光前来。
他们不算太熟。狄秋没有纵容韩静节太深入内地的生意,但偶尔也会让她参与他们进来,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仰仗这点互动,韩静节给李家源留下的印象不错。
他知道韩静节常年往返内地与香港,国语又很流利,对北方亦有了解。不过李家源不知道背后曲折,只以为狄秋早早培养接班人瞄准内地市场,想着韩静节早晚也会参与进来,所以除了祝她生日快乐,也贺她即将毕业。
“之后有什么打算?”他问。乐少有意竞选和联胜的龙头,近来正在试探,而他也是被拉拢的人之一。佐敦领导都无把握能当上话事人,李家源也不知狄家这对叔侄对他的盲目信任究竟从何而来,总不能因为他与狄秋的黄纸兄弟长得有几分像吧?
他不会漏任何破绽,但韩静节也能猜出他纠结。眼看着狄秋已经留意到这边,她自知没必要拖延太久,就只是轻松道:“马上要申请资格证培训班,九月就可以入学,明年四月攞到牌,之后入律所实习,再就做律师啦。”
这种时候言多必失,她也只是如实陈述。却不知道哪句话触到了李家源,让他露出一个还算放松的笑容,赞了句很好啊。
韩静节一时不知他是表扬自己有规划,还是说律师这职业不错。不过李家源没停留,将手上一直拿着的小盒子递给她:“对了,刚刚在酒店前台有人说要找你,不过他未带请柬没能入内。我刚好见到,就代为转交了。”
盒子略显老旧,也没有包装,对生日礼物来说太过随意。韩静节看这作风,心中已有预感:“不会是个着花衬衫、戴墨镜的男人吧?”
李家源轻笑一声,点头验证了她的猜想。越南帮的人不在邀请之列,她也不知道王九为何要特意在这个场合来。好奇心暂时占上风,韩静节料想李家源敢拿在手里的东西肯定不危险。虽然不太得体,但她还是当着李生的面拆开。
那小盒子里装了个外表斑驳的黄铜色的细条,看着像支口红。韩静节有些疑惑,又见盒子下还压着一张纸片,写了三字:能放火。
正经人谁会给不吸烟的人送古董打火机,还鼓励纵火?她合上盖,谢过李生代为转交,更感谢前台将奇怪的人拦住。
宴会过后一个月,韩静节真正的生日才到。她照例参加法事,不过今年超度过后,狄秋带她去了墓地。
这并非她第一次来见金兰姐与阿哥阿姐。很多年前韩静节唤她婶母,后来被狄秋纠正。
金兰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乐意被人叫姐姐。当年她带着两个孩子走在街上,还会被路人问是否带弟妹出门,回家向狄秋炫耀好一阵。所以韩静节一直叫她金兰姐,长到如今年纪叫得更是顺口。
来拜访时,韩静节带了一捧自己种的百合,换下金兰姐与阿哥阿姐碑前的鲜花。这种时刻她通常不讲话,留些宁静给狄秋,供他与家人在心中讲悄悄话。不过这次狄秋主动开口:“我那次受伤时梦见过他们,金兰叫我向你带个好。”
他们很少谈起那次枪击,这也狄秋第一次对韩静节说起那个梦。时隔数年,他还能清楚记得每个细节,从事发前一晚梦到长大的韩静节为他送行,再到车上妻子与他道别。
他说得很平静,韩静节挽住他的手臂,越握越紧。等到讲完,狄秋才发现她眼泪淌了满脸。
“我也好想见她们。”她小声道。
世界上有能让人刀枪不入的神奇武功,却没有可以跨越阴阳的魔法。许多想见的人都留在过去,狄秋的妻女,韩静节的父母,如果真有一辆永不停息的列车承载亡者,那他们就是被留下在站台上送行的生者。
“别急着上车。”狄秋摸了摸她柔软额发,以这个略显奇怪的方式,许下要韩静节长命百岁的愿望。“你要痛痛快快过一世,边个都唔好阻你。”
韩静节很痛快地应了。
之后她很快践行这个承诺,利用家里医生开假条骗了几周假期。医生慷慨地写了个腮腺炎,特意标明传染,让她放心去玩。
这次除了回家探亲外,她还有一站是去广州。就像狄秋当年说得那样,等到韩静节十八岁时,广州已经建了采血站。她终于能够交上那张献血登记表,在血型一栏填下Hh型。
稀有血型不宜献血储存,工作人员建议她保持联系,日后有需要时会联系她。韩静节应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多问一句:“像我一样的人多吗?”
“说实话,非常少见,起码我还没见过。”对方答。“但是中国这么大,像你一样的朋友聚起来一定也不少。”
她的话莫名给了韩静节信心,让她面对家人坦白自己当年的复仇时,都多了几分勇气。
何家的案子再无人关注,以通缉一位海外杀手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