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四十,天还未亮,韩静节骑车到佐敦时街上空空如也。她这两年见惯了城市将醒未醒的时候,只是在义康大厦楼下看见墙边站着的人时,稍稍惊讶了一下。
陈洛军今日换了身行头,套着不知哪家卖场红艳艳的员工T恤,搭了条工装裤,看着比昨天更整洁,显眼也加倍。
“来这么早?”韩静节将带的三文治扔给他,看他敏捷接住。“先食早餐,还未到时间。”
陈洛军这次记得道谢,匆匆撕开包装,咬了两口以后才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等阵告诉你,我先逛一圈看下,你留在这里等我。”韩静节答,但陈洛军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义康大厦是栋老楼,挤在周围一堆门面楼里,入口很不起眼。韩静节瞟了一眼光线昏暗的门洞,没有往里走,而是缓缓将整条街都看过一遍。
待走到路口时,陈洛军已经解决完三文治,。韩静节本来下午要去找梁俊义,包里装了些零食点心给他,这下索性全拎出来让陈洛军随便吃。
看完一侧,他们又沿着街对面逛了一圈。她看得比方才更仔细,每个店面都停步端详几秒,最终停在一家饭店门前。
“你想食砂锅粥?”陈洛军问她。面包吃得有点噎,韩静节让他在袋子里找点水顺一下,他从花里胡哨的糖水中选了一瓶顺下去,被气泡顶得有些难受。
“这家店只做宵夜。”韩静节说着指了指招牌上的时间。营业到凌晨两点,刚闭店没多久。“这家店在这片很有名,我们一般不来。”
陈洛军自认对港地饮食不算了解,愣愣问:“为什么?很难吃吗?”
他问话时韩静节已经取下头上发卡,三两下捅开店面旁边的栅栏门。走上里面的楼梯后,她回头示意陈洛军跟上:“这片很多粉档鸡档,差人成日来盯。这里的二楼视野最好,就是他们常蹲的点。有时蹲点饿了,就去楼下买宵夜。你若做这行,也会避开这家店的。”
陈洛军面色凝重,犹豫了两秒还是快步跟她走进楼梯,边行边问:“你不是正经做事的吗?”
就听韩静节轻笑一声:“是啊,但律师做事又可以多正经?”
二楼原来是处会计所,后来业主移居海外,不知为何没将店面再出租。起初许多青年男女会撬锁进来,在此地找乐子。后来差人将这里视作盯梢胜地,间接杜绝了这类不良行为。
木门没有锁,拧动球形把手能就直接推开,估计是为了方便同事交班时出入。进门后空间不大,不过整面墙的窗户确实视野很好。窗上贴了膜,外面看不见里面,正适宜盯人。
根据法律,警方有权不透露盯梢拍照的场地。如果不是韩静节从梁俊义那里打听到这处差人常来的地方,估计找对位置就要好久。
义德大厦其实不在这间房的正对面,韩静节掏出相机比了几个位置,最终找到了与证物完全一致的角度,看来警方应该就是在这里拍下那张委托人行凶后笑着走出来的照片。
这证物说重要也不重要,毕竟当事人是精神失常的状态,做什么都很合理。但这张照片确实也左右了陪审团的看法,所以韩静节想原地来走一趟。
利用金贵的假期跑来这里,着实超出韩静节这个实习律师的职责范围。她不指望找到线索,只想找些破局思路回头给带教师父看看。
就像狄秋说的那样,她确实喜欢“计来计去”,也不知自己图什么。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她从小习惯了封闭的小圈子,这几年才会有意识地多去找事和外界接触,算是种历练。
找到正确机位后,韩静节转向陈洛军:“帮我个忙,下去走一趟?记得表情严肃点。”
终于出现陈洛军能够理解的工作内容,虽然不知目的,但雇主给话他就去做。他干活不惜力,何况眼下还吃饱了饭,就这样有快有慢沿着街跑了三趟,韩静节终于探出窗喊停。
他走上二楼时连气都没喘,只是有点汗。韩静节对着相机,显然很满意:“如果跑起身来,从这个角度看,人正常的表情都好似是笑。”
陈洛军不擅表情管理,听她又说起这事,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脸:“我应该没笑的。”
“当然没了,陈先生。你的表情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同紧张,所以作为对比特别有说服力。”韩静节望他一眼,陈洛军险些以为她是在揶揄,但看她表情又不像。“接下来我们要等到五点半。”
证物照片是五点二十拍下的,韩静节刚刚一路看来这边有很多店,如果清晨那个时间有固定来送货的车,或许可以当做质询警员的证据。
她运气相当不错,五点十五左右有辆小货车刚好来送货。韩静节记下车辆信息,也留好了录像。待一切完成,她收拾好东西,对状况外的陈洛军说:“这边搞掂了,接住去下一站。”
很显然陈洛军没搞懂她究竟在做什么,迷迷糊糊跟着韩静节走回方才停车处,才想起来问要去哪里。
“就在附近,庙街地头。”韩静节说着,将车前挂的头盔递给他一个。陈洛军这时才看清她今早来骑的车前拴着两个头盔,早就做好要带人的准备。
除了王九,昨夜韩静节也给梁俊义去过电话。佐敦离庙街不远,他亦有可能认识相关人士。而堂堂十二少果然不负所期,比王九动作更快,直接报上人名。
当年梁俊义得这“十二少”的名号就是为了帮流莺出头,许多庙街罩着的姑娘都信任他。之前就有人和梁俊义提起过铁头这人,说是个会欺负姑娘们的危险角色。
这时候刚好能赶上夜场收工,韩静节打算直接去找人。她戴好装备准备发动车,转头却见陈洛军抱着头盔迟迟没有动静。
“陈先生,我是按日付費,不是按钟给钱的,拖延只会浪费你我时间。”她歪歪头示意对方赶紧上车,接着就看他慢吞吞挪到车上,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
多数时候韩静节耐心很足,就算被工作耗去大半,此时也还有点余额分给陈洛军。她回过头尽量和善:“一只手揸实把手,另一只手拉住我衣服,我保证不会用甩棍捅你。”
虽然得到口头保证,但陈洛军并没有自在太多,韩静节只觉得自己后座仿佛载了块顽石。一路上她速度压得很低,哪怕看不见后座对方的反应,都能猜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在庙街实在不远。韩静节按照昨晚梁俊义给的地址,十分顺利地找到那间刚挂上歇业标志的按摩店。她二人这样的组合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很怪异,但报上十二少的名号之后,她还是见到要找的人。
女孩名叫Sugar,年纪比韩静节还小。人如其名,也和她的当事人Candy一样甜蜜。
Sugar刚刚收工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收下韩静节带来的口红和指甲油后开心得好像过圣诞。直至回忆起当年相识,她才流露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成。
“Candy两年前入行嘛,那阵我们两个就认识了。当时我接了单去KTV陪客人喝酒,她也在,就跟着那个铁头。她好嫩的,一看就是乖乖女。刚刚好我们两个都钟意刘德华的歌,就这么认识喽。”
“她一直跟住铁头的,那家伙是个变态,成日打她。我就劝她来庙街一起做,虽然鸡档抽成都差不多,但有架势堂罩着,这里没人敢对我们动手或者赖账的。”
虽然很有兴趣听听架势堂的义举,但韩静节有更急迫、更隐秘的事情想要确认。她附在Sugar耳边轻轻问了那个困扰她的事,女孩瞪大眼,有些惊讶地反问她怎么知道。
“做我们这行肯定都怕怀孕,但在所难免嘛,真的有咗就处理啦。但Candy她确实特别怕这个,食药都食双份,而且一定要让客人用足那些。铁头因为这个事打了她好多次,但最后都妥协了,说什么自己用的干净点也好,真是变态……”
“但安姐你问为什么,我真是不知。不过铁头有个好兄弟叫阿鬼,应当是在城寨混的。他同Candy都好熟,你可以去问下他。”Sugar思考片刻,为自己给不出更多信息而有些沮丧。
韩静节微微摇头,表示无碍。这本来就是她一时起兴来的,并不指望只能得到合理解答。倒是阿鬼这个名字听着耳熟,这次正好借机走访一下。
她谢过Sugar的配合,走回大厅去解救陈洛军。他在沙发上坐得局促不安,椅子只敢占半边,看见韩静节如见救星,嗖一下站起来询问她是否能走。
韩静节点点头,对管事的也道了声谢。就在出门之前,Sugar从里间追了出来,说自己又想起来一件事。
她趴到韩静节耳边,用微弱气声说:“有次Candy被打到好惨,我想去求十二少帮手,她拉住我说铁头好话。她话,铁头对她比她堂哥都好。”
在很多人听来,这或许只是句很寻常的求情,但当时Sugar确实感受到了一丝异样。讲完这件旧事,她觉得一阵轻松,但抬眼一看,方才还很和气的姐姐面色都沉下来。
有那么一刻,韩静节可能确实没控制住怒气。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再次郑重感谢Sugar。
跟恋恋不舍的小妹挥手作别后,屋外天色已经大亮。陈洛军长舒一口气,有些太明显。他望向自己的雇主,开始思考下一站将是怎样的艰难险阻。谁知韩静节看着他,先问了个奇怪问题:“你没帮越南帮做过事,对吧?”
陈洛军点点头,举起手像要自证清白:“我不做黑社……”
他没能说完,就被韩静节有些暴躁地挥手打断:“OK,知道你要清白做人,上车吧。”
摩的乘客戴头盔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但在坐上机车后座,陈洛军还是想多问一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城寨。”韩静节拧动油门,平静之中带点怒气。“我找个打女人的仆街问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