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金丝楠乌木最终被韩静节做成无事牌。处理木料兼切割这样的技术活交给师傅做的,但打磨抛光出自她手笔。边角料也留下,打算以后有机会车几颗珠子。
小玩意不算值钱,但狄秋珍重心意,压在枕下安神用。从马来回来后,他接连几日都心事重重。而韩静节许久不见他,那段时间回家很勤。好在她每日早出晚归,好像能见到面、说上话的时候也只有晚餐。
饶是如此,也还是被韩静节瞧出了异样。等一日饭后,她提出想出去走走,请狄秋陪她。
家中吃饭一向很早,就算迁就韩静节的工作,走出家门时天边也还有一丝光亮。不知不觉港城就入了秋,晚风终于见点凉意,正是怡人的季节,也难得这样的静谧。
在这样安静的时候,狄秋很容易发现韩静节怀揣着顾虑。他主动放缓了步,问她在想什么。他以为韩静节在担心他们商议好的计划,哪怕那还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做的。
新记最近卷进一桩官司,话事人老许亦受牵连。其实对帮派人士而言,受点指控甚至得个缓刑也无伤大雅,但新记近来搭上了内地的线,关键档口留下案底不太好。
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要广纳贤才,新记那边也问到韩静节的带教师父,是否愿意做法律顾问帮忙平事。
齐大状爱惜羽翼不想做讼棍,更爱惜性命不肯沾黑。但韩静节算小半个业内人,而狄生在内地投资早就人尽皆知,能与新记结缘也有助益。于是齐律师问他这位得意门生,说韩静节如果有心的话,他可以帮忙举荐。
新记与和联胜是一个等级的,早就预备洗白,这些年做事相对规矩。李家源亦有心要与之合作,几度示好,只差一个契机。
狄秋确实想过,若能促成这桩生意,港城最大的两股势力兴许都能转头从商,待到九七年会太平许多。
虽然将自家人插入新记无疑能最快促成合作,但韩静节入局从不在他计划之内。狄秋温声道:“新记那边我搞掂得,你不必沾手。到时拿到执照,挂在李律师名下也好,自己接单也好,工作多点自由不是更好吗?”
他有底牌。除去早早在内地扎根结下的人脉之外,还有潜在的大笔资金。城寨拆迁一事传了许久,众人都觉得回归之前应当会有动作,毕竟交接时清净最好。狄秋是城寨大业主,等于即将有巨额现金流入户头。
他自信能摆平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需要韩静节忧心半分。不过女孩摇摇头,面向他:“感觉阿爸你有心事哦。”
多年下来,狄秋早就习惯她的敏锐。被这样点破,也只是步伐稍滞,平静道:“陈占个仔可能死咗。”
苏玉仪是越南华侨,所以才在陈占出事以后回西贡避风头。之后连年战乱,狄秋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苏玉仪死了,留下个仔随外祖家生活,之后就再无音讯。
这次去马来,阿伟辗转打听到消息,犹豫许久才敢同大哥将讲,说苏家很有可能在七七年排华时被强迫迁到新经济区。他替兄长找到一位幸存者,对方说同去的那一批人几乎都死了,没死的也乘船偷渡出海。如果侥幸活下来,现在应当在澳洲或者美国。
这绝非狄秋想看到的,但他也很难说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谈不上悲悯或可惜,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硬要说的话,只是空落。
这件事他还压着未说,无论是对韩静节,还是对两位兄弟。倒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知怎样开口。好像手里握着半截线,茫茫找了多年风筝,今日抬头望向天空,才确定它彻底飞走。
韩静节停了下来,落在狄秋身后两步。天色终于暗淡,街灯亮起,她正站在阴影下,仿佛披了一层黑纱。
“没关系,我们去找。不论美国还是澳洲,一定能找到。”没有半分犹豫,她坚定地望着狄秋,腕上佛珠发出细碎响动,不知是风不安宁,还是心不安宁。“他不会死在别人手上。”
这不是个计划,顶多算带点稚气的宽慰。但更早之前,在从机场接狄秋回家的路上,韩静节就在无知无觉时说出心声:与其投身虚假的爱,还不如坚守真实的恨。这不是她的仇人,但世上既有爱屋及乌的道理,自然仇恨也可以共担。
“不劝几句吗?”狄秋伸出手,笑了笑,看韩静节就像小时候那样牵住他。
他留在世上亲近的人不多,论血缘最亲当数细佬,说情谊深重绕不开两位弟兄。他煎熬许多年,有时候也能感受到这些亲近之人都隐含着一种期待,好似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放下。偶尔,在极其痛苦时狄秋也会失心,怀疑这种期望是否也是无声责问。
当初青天会杀他家人是为了给龙城帮立威,逼迫祖哥妥协。雷振东手上血案无数,陈占杀人如麻,但他们早就死了。青天会也化作过往尘烟,雷洛倒台,帮派间的恩怨就此了结。
也许除了他以外,人人都揭过这一页向前走去,唯独他固执按着页脚不肯放过。于是谁都不能解脱,提起今日光辉,都要想起荣光是建立在尸骨上。
每每这样想时,狄秋都会自责。亲朋这种期待想来只是关心罢了,兄弟们无非希望他活得轻松些,狄秋亦感念他们的关怀。而所有人当中,韩静节好像最有动机劝他放下。
她记挂狄秋,盼他健康无忧;她也怕分别,不想再失去家人;而且她也知道,若说狄秋对长命有些许期待,除了复仇外她恐怕是唯一理由。所有人当中,她最有可能要狄秋放下,偏偏她又最坚定地站在他身旁,说不要放下。
狄秋只听她轻而低沉地说:“当然要劝你不好太忧心,要保重身体呀。如果他跑去海外,那是要做长远打算。不过阿爸你放宽心,我们迟早会找到他。”话音笃定,庭上念诉状也不过如此。
“好啊。”狄秋答。“希望他还有命活住。”
对着两位兄弟,他可以很自然地说出杀心,而面对韩静节时,他却从未讲过自己搵到人后有何打算。他知道韩静节有自己的价值观,只不过与家人朋友相关的部分可以另外考量,而狄秋在她这里有无限豁免。
有一瞬,狄秋是想搬出那套老生常谈,划清界限。上一代有上一代的恩怨,韩静节应该同信一和俊义那样,不要卷进来。但他看着与他个头相仿的韩静节时,却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他的妻女死去那年,陈占的儿子应当刚出生。算算年纪,狄秋小女年长他四岁,细仔长他两岁。如果陈占的孩子现在还活着,今年应该有二十七,比韩静节还大几岁。
估算年纪更多是商人对数字的本能,但狄秋还是心头一动,觉得自己实在不该用仇人之子比照韩静节。他以前一直不知,一个人怎么可以抱着为人父的喜悦,去杀死他人的孩子。但如今狄秋忽然领悟,这两者并不相悖。
正如面前站着他一手养大的女孩,狄秋对她有无边爱护,也不妨碍他想除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自己却未曾谋面的人。
“是啊,我一定会搵到他的。”他说,更像是应和韩静节的安慰。他还没做好准备接受风筝飞走,不知仇人之子倘若真就不在人世自己要如何应对,好似连系着他与人世的那根线也会随之断掉。
好在有人仍拉住他,一如过去许多年。韩静节往家的方向转头,当然没有放过狄秋话间那点私心,重复道:“我们一定会搵到他的。”
她说到做到,过几日再去城寨时,先从陈洛军问起。
照理说为狄秋接风,应当按着以往习惯去金殿酒家。但狄秋有意与两位兄弟商议联络新记的事,不宜在外。最终还是龙卷风提早关门,让两人到飞发铺议事,颇有点当年龙城帮初建时三人聚会的意思。
虽然韩静节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但大人有诸多考量不好讲给她个后生听,所以她照旧是去小孩那桌。除了三位老友外,这次还叫上了陈洛军。
说到陈洛军,韩静节倒是有些意外。她早就问过信一,说这光头仔到城寨以后立刻打了三份工,且还在不停找活。
短短几日就这样适应城寨生活,肯定之余,韩静节也难免好奇:“他不用给房租,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说要搞个身份证,还要还你房租钱。”信一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我帮你继续考察。你在律所实习,他在城寨实习。”
虽说距离上次相见还没隔几日,但陈洛军见到她,还是显出点久别重逢的样子。他问韩静节事情是否还顺利,案子有没有好的结果。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流露出一点笑意。
他终于还是换上那件难以评价的粉红T恤,给韩静节拎了一杯冻柠茶,多谢她帮忙找房。韩静节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挂怀。因为喝了陈洛军送的冻柠茶,她还回赠一条友情提示,说证件也不要着急,这行水很深。
谈话间,梁俊义和林杰森已经摆好麻将桌,招呼韩静节上桌。她许久不来,三人凑不成局,今日定要玩得尽兴。而蓝信一给他俩递了个眼神,又看向场上最无辜的新人,笑容灿烂地问陈洛军是否会打麻将。
陈洛军就这样被哄上桌,皱眉望着牌好似排雷。而韩静节坐在他旁边,貌似无意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陈洛军忙于斗法,回答得也干脆:“胡志明。”
那就是西贡来的,韩静节抿了抿嘴,又问:“你哪年生的?”
“六五年。”陈洛军在听牌与胡牌间犹豫不决:“不过打仗那阵证件都毁了,到时□□随便填个得不得?”
岁数对不上这点让韩静节松了口气,虽然她与陈洛军还算不得交情深厚,但也不想对认识的人痛下下手。
虽然当事人没有起疑,但她鲜少问他人隐私,这样直白问话多少让朋友在意。蓝信一都多看她两眼,像是提醒。
的确,在这种场合再往下追问母亲姓名就太怪异。韩静节收敛心思,决定回头再问更多细节。这决定倒不全然是出于礼仪,而是麻将局已然进展到最后。
瞥了一眼牌局,韩静节无声叹了口气,在三位悍匪算钱要债之前先堵好耳朵。
一秒之后,陈洛军发出惊天动地的质问:“喂,你们出千啊?”
此情此景恰如当日林杰森初次和他们几个打麻将的场面,而陈洛军的反应和林医生也差不多。如果不是韩静节在场,他大概有掀桌意图,不过最终还是郁郁掏钱。至于藏钱的地方,只能说是十分别致。
虽然断人财路不太厚道,但望着桌上另外三人的表情,韩静节还是轻咳一声:“要不我替他来一把?”
“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她对陈洛军点点头,示意两人掉换个位置。“你先别急着走,说起来我最近有个案子正好和越南有关,七几年那阵新经济区你了解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