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韩静节的人生一路顺遂,未免有失偏颇。但从小到大,她确实没体味过流血的滋味。
直到王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她才察觉那道伤。爆炸带起的碎片撕裂了皮肉,没有很疼,更多是头晕和寒冷。
异物嵌得太深,韩静节手指拂过伤处,无从判断那是玻璃还是铁。她被王九放倒在地,撑着一口气想该如何自救,却又不由自主地分神,心道躺低看世界居然这么奇妙。
人突然变得高大,无论是被拧断脖子的大老板,还是尝试破门的张少祖。能够压制住王九的人似垃圾一样倒在地上,面目狰狞。曾经强到让她怀疑世界规则的人被一道铁门难住,再多努力也只是徒劳。
老师说得对,打架只会伤身。韩静节倒吸一口冷气,尝试坐起身。王九扯开钢铁,刺耳响动听得人牙酸。她激励自己不能输,手指却不太听使唤,扯出手帕已是艰难,更不消说打结。
朦胧间,她听见王九说:“活路给你了,怎么走就看你造化。”
他讲的国语,也不管当事人有没有听清,自顾自从后门离开。韩静节抬起头时已不见他身影,只能看见铁栅门大开,而比援兵来得更快的是急救。
“撑住……”张少祖接替她完成包扎伤口这项艰巨任务。他手在颤,裹缠伤口依旧果断。
爆炸造成的短暂休克终于过去,韩静节找回几分神志。她尽量抑制住挣扎的冲动,赶在清醒时交代:“扎得深,血不多,圣德肋撒有我四百毫升血备用。”
多谢林杰森多年来总将她的暴力行径与储血绑在一起讲,那日见过陈洛军后,韩静节没有耽搁,径直去了离城寨最近的医院。
外人不知狄秋与张少祖的龃龉,只知韩静节替狄秋来捐过财物,见她很是热情。她扯了个近期有拔牙手术的谎,就顺利达成目的。
张少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扎紧帕巾。韩静节脸色更白,呼吸停了几秒,忍住没有呼痛,继续道:“叫阿爸离远。”
迫在眼前的威胁离开,她控制不住担忧起狄秋。大批支援赶到,摆明是李家源坐上话事人的位后选了狄秋。大老板身死,越南帮一败涂地。而王九还活着,会将龙卷风输的消息传遍香港。
刚刚她就听到蓝信一和陈洛军的声音,说明这两人起码无事。人都还平安,只是未来不会再有龙城帮。相较于往昔几十年的恩怨,这或许不算是个完备的交代。但对狄秋这样难以割舍情义的人而言,这算是相对圆满的解法。
一时之间无数念头涌上心头,韩静节不禁发抖,说不出是激动、恐惧还是寒冷。只要撑过今日,她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能阻狄秋。而在她想清之前,刚念到名字的人就已经冲进门来。
蓝信一身上有血,陈洛军脸上有伤,但和料想的一样,他们起码都还在动。见到门内场景,两人俱是一惊,紧接着默契让出道路,让出空给匆匆跑来的林杰森。
单看伤情,张少祖更为凄惨。但他压着韩静节伤口,对林杰森急急道:“玻璃碎插咗她大腿,出紧血!”
失血其实还可控,倒是有人急需检查内脏是否有伤。韩静节很想如此高喊,但她刚张开嘴,又被林杰森一句话堵住:“秋哥无事,你可以放心。”
说话间他试了试韩静节脉搏与体温,看口型似乎是想骂句脏话,却又无暇开口。他环顾四周,对场上最能派上用场的陈洛军道:“去对面拆块门板。”
韩静节深吸一口气:“王九跑了,他……”
“收声!”一时间,不止一人说了类似的话。她无从分辨来源,只好短促地呼了口气:“去圣德。”
“她讲有在那里储血,四百毫升。”张少祖紧张道。他半跪在韩静节身边,蓝信一上前扶他,他没有起身,只是飞速扫过自己的头马。见人似乎无事,他半颗心放下,剩下半颗心还系在那数字上。
张少祖不知四百毫升于人而言有多少,是否足够保韩静节无忧。厮杀声回荡在耳边,今日情景仿佛昨日重现。只是张少祖不再年轻,定不了这场胜负,也护不住好友仅剩的家人。
愧疚同惊惧倾覆下来,几乎要将张少祖压倒。他看着林杰森脱下外衫盖在韩静节身上,蓝信一暂时放开他,临走时大概说着是去通知秋叔。另一头,陈洛军扛着门板匆匆赶来。
“怎么做?”他声都在飘,不敢去看两位伤员,只盯住林杰森等待指令。好在城寨最靠谱的后生从不让人失望,而躺在地上的伤员本人亦很配合,忍下疼痛任他们摆弄。
如果是寻常人,此刻要尽快赶去医院。但对韩静节来说,避免二次伤害减少流血更重要。那扇门板看着几个细路仔长大,如今被强行拆下作担架。林杰森向二人讨来外衫,充作扎带将韩静节固定住。
“别睡!”他大声交代,而韩静节望住他,眨眨眼表示肯定。她还没体验过躺着平移,难受之余,忽然发现还有人握着自己的手。张少祖正攥着她,好像怕她一不留神就会跑丢。
她顺着望去,正对上张少祖的眼。忽然之间,龙头发现自己只会复述:“你要撑住……”
他重复一遍,在松手放她离开之前,感受到手指被轻轻捏了一下。
韩静节并不觉得自己的状态差到这种地步,何况无需任何提醒,她都会努力活下去。她不要窝囊死在这里,也不要轻易离开。分别之前,她望向张少祖,声音细弱,但足够清醒:“他捱过一次就够。”
几滴水落在韩静节手背,说不清是血还是其他什么。在她想找寻答案时,林医生已经完成固定,与陈洛军一前一后抬起这临时担架。道路已经清理出来,车子也就绪,保证生路畅通。
他们还未走远,阿七和提子就姗姗赶来。他们都狼狈得很,但比起张少祖,好像又还好。不过有死不瞑目的大老板垫底,张少祖似乎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这一战中,龙城帮取胜,只是龙卷风彻底落败。曾经镇守城寨数十年的传说同这座九龙城一样,终于走向退场。恍惚之间,张少祖仿佛听见狄秋的声音。那是很久之前,又或是不久之前,阿秋笑着说以后城寨就是他们这帮后生仔的天下。
他要很久才能康复,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余力目送后生们再向前走一程。
……
狄秋先一步撤走,电话来得却很快。有他打过招呼,医院那边急救早一步就先准备好,韩静节一入院便被接上管线。
仰仗急救到位,也多亏那枚玻璃扎得深,她并未流太多血。除了被王九那一枚粗糙土弹炸成脑震荡外,她自觉只是虚弱。
医护人员围着她绕来绕去,做各种检查时都有人在同她讲话,翻来覆去问她生日是几号,名字怎么写。韩静节知道这只是为了让她保持清醒。但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熟悉的名字念来都觉得陌生。在护士又一次问她姓名时,她竟有些迟疑。
好在没人指望伤员反应如常,眼前又有更紧要的事要担心。医生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张小姐现在情况还好,没伤到动脉,但碎片难搞,必须开刀,搞不好会大出血……狄生来电,话已经搵紧人,现在只等储血安排好。”
急诊室天花板很亮,韩静节抬头,只觉眼前挂着数个太阳。她有些庆幸,想到狄秋还在有条不紊地打点这些事,想必是情况很好。她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阿爸出事,如今这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她就已知足。
一点恐惧涌上来,被她毫不留情掐断,转走心中发誓熬过这阵要将越南帮那帮仆街悉数送去坐监,再将幕后主使揪出扔给廉记当肥料。可惜现下没人分享她这高远志向,只有陈洛军惶然蹲低在她床边。
他低声道:“秋哥在搵人,他一定有办法。”话音太轻,像是深怕韩静节听清楚,也就说不上他到底是在安慰谁。
这是当然,韩静节心想,阿爸总有办法,何况在许多年前他们就预备着今日这样的境况。妈妈在寻找女儿的路上就在留心与她血型相同的人,留下的名单一直被妥善保存着。
更得益于通讯日益方便,她这些年陆续在内地几个大血库登记过。几十个和她血型相同的人组建了互助会,有人缺血时大家会自发援助。所以现在要担心的人不该是她,而是眼前看上去好似流浪动物的陈洛军。
他还等在这里,反而叫韩静节不知该如何处理。她说不出让人快走,却也无力再探究生死,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哽在那里,末了叹了口气道:“你看,洛军,这就是命数。”
换作是别人,现下早就被推进手术室,取出玻璃碎片再将养两天就无事。换作是她,可惜受伤的偏偏是韩静节,好似她无论走到逃不过这身血的牵制。符合逻辑,但也讽刺得很。
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韩静节向来讲求公平,她要陈洛军死时,便也做好准备接受自己的结局。她觉得这样才算得上觉悟,如果陈占还在世,她实在很想问问,当年动刀时有无想过若是妻儿遭人同样对待,他又会是什么心情?
更何况今日流血是为救张少祖,这是她早就欠下的因果。当然她冲回去找人时,并没想过是否要一命还一命。他们之间做不得简单加减,而任何繁杂念头都会阻碍她救人,所以韩静节当时没想那么多。
这团乱麻她一时之间理不清,好在也没人要她即刻做出判断。只是陈洛军不知她在思考,见她一时无语,只道是人要不行,连忙道:“你信我,我问过天后,今日一定不会死人!”
这属实是无用安慰,但鉴于话是从陈洛军口中说出,韩静节还是承了他这个人情。她遂提醒道:“阿爸没说要放你。”
话音刚落,林杰森凑上前照着她额头敲去:“放心,你搞成这样,秋哥就算真是要杀都不会先对住他,肯定是王九排头位。”
大概是担心韩静节脑震荡仍有余威,他这下没真敲,不过话说得却很实在:“不如给他先走?反正秋哥之前都打过招呼,现在海路、陆路都封紧,他在香港也跑不脱。现在放他出去,就当转移视线,等于顺手帮秋哥一把。”
他话未说完,身后挡帘先动。一只手捞开布帘,声音后一步传来:“到处都乱,小心给人拉去开刀祭旗。”
不该在这里的人突然出现,来得不算晚,刚刚好让韩静节放下撑着的那口气。她轻声叫道:“阿爸。”
床边太窄,站下两个高大男子已不宽裕,面对忽然出现的狄秋,就只有硬挤出些空余。
他脸上的伤口紧急处理过,干涸血渍停在发间,显出这一路是如何艰险。分别不算太久,再见面时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陈洛军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可狄秋的视线径直掠过他,落在韩静节身上。
无需提点,他一眼就望见伤口,端详几秒似是在确认,又过了一阵才看向韩静节:“痛不痛?”
说来奇怪,本来她躺在那里,还有闲心计来计去。狄秋这一问,就像是把全身的痛处都吵醒,惹得她浑身上下滚过一阵密密的疼来。
这时摇头比说话更费劲,所以韩静节抿起嘴,尽量平静道:“少少痛。”
林杰森在旁补充:“她返去救龙卷风,王九不知扔了什么鬼进来,炸到她伤,龙卷风重伤,大老板直接玩完,现在王九不见人。”
生死间的较量被他短短几句话都涵盖,听得韩静节都有些愣。而狄秋只简洁地下了定论:“今日一过,越南帮正式收档。”
这几个字不知带过多少血雨腥风,林杰森皱眉:“龙卷风重伤,城寨他罩不住,不好搞到太尽。”
狄秋依旧是话音淡淡:“当初叫他去开导,我已经估到这一步,没分别。和联胜同新记如果捱不住,我手上仲有其他路数顶上去,自会撑住个局。”
“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今日。今日多谢,这个人情我欠咗,一定会还。”话到此处,狄秋终于看了眼陈洛军。对上王九时,他当真以为自己要死。生死攸关时,他有为杀不了陈洛军而不甘吗?
答案是否定的,将死之际,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在狄秋心里压根排不上号。彼时他很愤怒,怒的是王九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一路杀穿城寨,将他们多年经营都踩在脚下。
然而愤怒之余,狄秋好像又有些痛快。他习惯弱肉强食的法则,凭武力与人命堆起高低座次上,他靠钱与权占了个位置,却好似永远坐不牢靠。是因为他无能吗?还是他当真身缠恶业?这些问题困扰狄秋许久,直到见到王九恶鬼一般所向披靡,却注定是一无所获。
舞刀弄枪也好,装神弄鬼也罢,还不是要依附于主流规则。不管在旧时代的船上挣扎得有多厉害,都和他一样要沉下去的。他送出去的船却会越走越远,那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
韩静节身上缠了太多线,狄秋不知该碰哪里,就只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