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但显然,这不是个能唬住他的理由。
他很快就垂下了眼睫,与之一起的,还有那副像残枝败柳一般慢慢倚下来的身体。
见此,她也俯身,掌心托着他近乎温顺的头颅,随他一起缓缓躺下来,与其一同洋淌进残花落樱中。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他怎么能就这样睡着了呢?
明明受了伤,明明是如此狼狈落魄的姿态,但是面对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既没有一丝警惕,也没有半分抗拒。
但是,那是否能称得上是一种信任呢?
大抵不是的。
她对他人的神态很敏感,所以她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平静并非出于被帮助的安心,而是一种轻飘飘的不在意,就像巨象不会在意蚂蚁会咬疼它一样,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藐视。
也许,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像草地里的虫蚁一般,渺小又无害。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恼火。
相反,一种轻盈的感觉突然就充满了心间,她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树翳外,斑驳的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温柔地洒下来。
当她在某一刻侧头,望向身旁的人影时,她发现,对方闭眼睡着了的脸柔和、静谧,在浮光掠影中滤去了浓云般的阴郁,变得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像沉寂的夜色一般,只为等待日落后的苏醒。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神明吗?”
回应她的只有清风吹过草地时哗哗哗的声音。
她蓦地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莫大的疲倦突然也袭卷了她。
但她没有睡过去,而是看着他,然后在阳光中垂下眼睫,为这个即将睡去的人哼起了安眠的歌谣。
哼着哼着,她也不确定对方睡着了没有,但是,她轻轻笑道:“明日朝,这是我的名字。”
“你呢?”
“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天地间,风吹草动。
山坡翻涌的绿,像来自深海的麦浪。
眼帘中,一朵盛开在不远处的、小小的牵牛花是嫩紫的色彩。
他安静的身影在摇曳的花枝中朦朦胧胧,那抹浓烈而细密的影子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他们头顶上那些树隙中闪闪烁烁的日光也化作了温暖明亮的色彩,终于触及到了他。
明日朝眼睛一颤,突然就落下了泪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傍晚了。
火红的落日嵌在远山的边缘,天边的尽头翻涌着浪潮般的火烧云。
嫩绿的草地被白昼的阳光烘得暖暖的。
流云飘浮在太阳的边缘,春末的空气里仿佛飘浮着细碎的尘埃。
她坐在低伏的草叶中,纤细的身影浸在夕阳的染缸里,侧过头来时,鬓角细密的发丝随撩在耳后的长发一起晃荡出稠丽的质感。
她笑,脸色却异常的苍白:“你终于醒了……”
“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她关心地问:“你饿吗?口渴吗?”
“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低垂的眉眼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愧疚与怜意:“对不起,我其实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不能去给你找吃的了。”
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已经在这座山里走了几天几夜了,实在太累了……这附近没有村庄,除了你,我也没有遇上任何人……我已经守了你几天几夜了,接下来又要入夜了,但是,我好像也生病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了。”
草地上似乎传来蛇类爬行的声音。
他半个身子都浸在残花里,落日的余辉化作流动的火,像要吞噬他似的,在他的发间燃烧。
明日朝低头,她的体温异常滚烫,但是身体却在晚风中因冷而发着抖。
如她所说,她生病了。
或许只是单纯受凉了,又或许是之前在山间吃了不干净的野果,也可能是什么时候被有毒的虫蚁咬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的风吹日晒中渐渐变得糟糕。
脱离了人类的庇护,她的生命柔弱得像飘落的樱花。
她很累,发烧的脑袋烧得她意识浑浑噩噩,但她还是一直守在他身边,对醒来的他笑道:“不过,你看上去并不像人类一样需要衣食住行才能活下去,你看,你几天不吃东西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真是太好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那些天积压在喉咙深处的言语似乎也终于能柔软地吐出来了:“你是妖怪吗?”
这样问的时候,她的神情上竟然一点惊惧都没有。
生病已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能保持意识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她说:“我没见过妖怪,只在故事里听过,听说它们或丑陋或美丽,以吃人为生……”
那一刻,她纤细的身影终于像支撑不住的枝条,重重地倒了下去。
但是,迷糊中,似乎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与此同时,她说:“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就吃掉我吧。”
那是轻得宛如呓语的声音。
他终于动了动眼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被他托住了头颅。
在顺从黑暗的前一秒,她看见他漆黑的发丝飞扬,有扭曲的蛇影从他身上浮现,然后化作无数缠绕的藤蔓,将她轻轻卷起,
青年人形的异类垂眸看她,看她在自己的掌心中像一只温顺的羊羔,仰头,阖眼,献上自己如同祭品的生命。
就此,璀璨的夕阳好像在他的眼底燃烧,凝聚。
她恍惚又麻木地说:“你吃掉我吧……”
“如果这样能够帮到你的话……”
与此同时,她听到心底有一个年幼的声音在说:“为什么要这样?”
她知道,那是以前的自己。
——「为什么要选择帮助别人?」
那个小小的她说。
……闭嘴。
——「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程度?」
……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要靠近他?」
……不要再阻止她了……
——「为什么当时不逃走呢?」
……因为,若是逃走的话,岂不是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
自私自利,不懂爱人,也不会去帮助任何人,只会说一堆好听话哄人开心……她其实和那些曾经抛弃她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到头来,她什么都没改变吗?
——「为什么不再只爱自己了?」
……因为,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去帮助他人,去爱他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明明想要做出改变……
她想成为像素一样的人……
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以此为由,十二岁那年的春末,她为自己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我在等人,可是,我可能等不到他了……”
“所以,你吃掉我吧……”
那一瞬间,一种自愿牺牲的强大令她柔弱的身心变得莫名勇敢而畅快。
也是那一刻,他是人类还是妖怪其实已经不重要。
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自己接受死亡的理由。
她想,被爱的人才有价值。
比起一个人孤零零地病死在山野,或许被他吃掉还更有价值些。
就此,最后的最后,她好像听到低沉的絮语在耳边响起。
“你在等谁?”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低低的,但不沉重,隐约还有些寂寥。
她笑了,却是绝望地垂泪。
“我在等我的太阳……”
……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空无一人,但是,她能听到温柔的晚风轻轻吹动山野树叶的声响。
抬眼,树影婆娑,枯黄的叶飘落,在干涩的秋风中穿过了她这个孤魂野鬼的身体。
她的灵魂栖身在一片随风晃动的树翳中,抬头便能看见眼帘中的苍穹幽邃,一轮清冷的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之上。
四下树影林立,没有人影,枯槁的落叶铺满山野的大地,浸在如水的月色中沉睡。
她起身,恍然地往前走,像脱离黑暗的影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光影的交界将五指试探性地伸到了光亮所在的地方。
幽幽的月光穿过了她没有实体的掌心,静悄悄地栖伏在树影的边缘,没有留下一丝属于她的影子。
夜晚的大地褪去了白日的温度,曾经带给她温暖与疼痛的太阳坠落,只有浅疏的月色带来安心的慰藉。
她松了口气。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清晰,画面的最后是自己被那条巨大的白蛇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她惊讶自己没被吃掉,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期间是如何离开深渊的,但是,重新回到属于人类的大地,就像漂泊多年的异邦人会遵循本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得去黄泉之国。
死亡是生命不可违抗和避免的终点。
都说死去后无法前往黄泉之国的灵魂,是被生前的怨念所束缚,执迷不悟,所以才会化作孤魂野鬼,无法超度,终日徘徊在人间。
但是她不同。
她很清楚,自己得去黄泉之国。
她得去黄泉之国。
就像春天的花凋零落下后会化作春泥回归大地一样,死去的灵魂自然也应该回归死亡的国度,如此才能不违反世间的阴阳轮回之理。
身为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她一直是被这样教导的。
在她这样决定的时候,某一刻,她似有所觉地抬头,便见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树影上浮现。
眼帘中,外衣雪白的青年以手支颐,好以闲暇地倚在寥落的枯叶树杆上。
套在那副身躯上的衣袂垂下繁复,但不觉得沉重,相反,矜贵的衣摆是一种神秘而浓郁的紫,随风飘扬时,像一场盛大而宁静的夜色,也在月光下化作了数道鬼魅般的金鳞蛇影,吐着蛇信子,攀着横错竖乱的枝桠游离。
他垂眼,细密的眼睫上流动着月光,朝她轻声道:“吾名八岐大蛇。”
轻缓的,像是哼歌一般的声音。
她在明亮的月光中望向了那袭浸在树翳中的影子。
抵在舌尖的音节被她轻轻咀嚼了一会才慢慢吐出:“……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像个刚学会语言的婴孩,下意识重复了几遍。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似乎是个不可轻易呼唤的名讳,她只唤了几声,就觉得自己像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鸡似的,意识也随着紧接而来的窒息感而天旋地转起来。
明明以前她那么想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最终,她却只是说:“……原来你的名字是八岐大蛇。”
……这个名字可真不祥。
“在神话传说中,八岐大蛇是作恶多端的蛇神,是蛊惑人心的邪神。”她说:“有人甚至说你是妖怪。”
“哦呀。”他不以为然地笑,散漫的眼眸被拂过眉梢的白发掠过:“你不就一直当我是妖怪吗?”
他说:“就像你当初所说那种的蛇妖,一直一直潜伏在你的身体和意识里。”
“……”
对此,她恍然地眨了眨眼。
“……”
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存在,是在那年刚回到京都的时候。
她原本没想到自己还能够回到京都。
在那座山间找到了她的人说,当时她独自躺在樱树下酣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残缺不全,也没有狼狈不堪,相反,她干净恬静得像一只初生的小鹿。
有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敢唤醒她,唯恐惊扰她的梦。
后来,被他们带回京都的她,被编排出来的谎言打造成了人们眼中既定的斋宫。
一时间,有许多陌生的人来到她的面前哭泣。
她认得那些人,都是当初护送她前往野宫清修的护卫的家人。
她之所以认得他们,是因为她刚回来时,他们都涌到二条街来围堵咒骂她。
他们质疑她为何能活着,他们咒骂她为何只有一个人回来,失去了家人的